11
走廊上鋪着一層大理石瓷磚,染盡了落日餘輝的顏色。
夏林希背靠欄杆站着,低頭打量自己的影子,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天邊餘光斜照,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班主任從她面前經過,神情依然不茍言笑,他握着一沓文件材料,徑直走入了教室的前門。
“各位家長下午好,”何老師站在教室裏說道,“感謝大家出席我們的家長會。今天是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七號,距離明年的高考,只剩下283天……”
他一步一步走上講臺:“我們所有老師都明白,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極其關鍵。我們班的所有學生,最好都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上,不要浪費任何時間,拼盡全力沖高考。”
他強調了一句:“尤其是我們班的優等生。”
言罷,還看了一眼孟之行的位置。
孟之行恰好站在窗外,捕捉到了班主任的眼神,他心中一顫,只覺得老師可能知道一些事,但并沒有直接說出來。
想通這一點以後,他趕緊下樓跑了。
張懷武拎着書包,目送孟之行的遠去,也發出了一聲感嘆:“哎,高考,高考,每句話都離不開高考。”
和夏林希一樣,張懷武也在等待家長會的結束,然後和他老爸一起回家。
與夏林希不同,張懷武這次月考總分很低,幾乎是他上高中以來,考得最糟糕的一次。
他趴在欄杆扶手上,心中越想越焦慮,他不是故意沒考好,他是真的發揮失常了。
“你爸好像在和我爸聊天,”夏林希忽然問,“他們兩個認識嗎?”
張懷武偏過頭,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夏林希。
他看向教室,只見何老師正在放映幻燈片,幻燈片上顯示了全班同學的成績,以及每個人的年級排名,甚至包括了學校估測的分數線……不出意外的,夏林希、陳亦川、孟之行,這些優等生的名字後面,都被加了一個小紅花,以示表揚。
而他自己的名字,則被黑體加粗,權當一種警醒。
張懷武擡起手,抓了抓頭發,有些局促地說:“我爸怎麽會認識你爸啊,我沒聽他講過……”
夏林希頓了頓,旁敲側擊地問:“那你認識蔣正寒的父母嗎?”
張懷武道:“我見過他的爸爸,高二下學期的家長會上,他爸還和我說了一會話。”
他拿起一個可樂瓶,用瓶子敲擊欄杆:“正哥他老爸,一看就是個好人,非常溫和,還很喜歡笑……反正總之吧,就是那種別人家的老爸,你見過他就知道了。”
夏林希道:“可惜,我從前沒有注意過。”
是真的沒有注意過。
高一升高二之前,全校有一場分班考試,根據分班考試的名次,劃分年級重點班。夏林希的同班同學都是那場考試中的勝利者,他們就像一群遠征的同盟軍,擔負了延續勝利,創造輝煌的使命。
而在這個軍團裏,有些人注定出衆,有些人注定平庸,如果不想碌碌無為,就只能出類拔萃。
如果光論成績,蔣正寒大概屬于碌碌無為的那一批。
夏林希從前沒怎麽關注過他,更不知道家長會上有誰出席。高二的家長會只有兩次,一次上學期,一次下學期,每次她都不在場。
而今天的家長會上,蔣正寒的父母很有可能不會出現。
夏林希覺得有一點遺憾。
她随即又開始反省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遺憾,她和蔣正寒是普通同學,兩個人也只是普通的關系——她給自己想了一個理由,也許只是源于好奇。
沒錯,是好奇。
像是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張懷武繼續說道:“但是正哥他老爸,有一點和別人不一樣……”
夏林希問:“哪裏不一樣了?”
張懷武撓了撓頭,像是在掂量措辭,但他想了半晌,最終也只是說:“不好描述,你看見他就明白了。”
夏林希并未放棄,接着反問他:“你把話講一半,憋在心裏不難受嗎?”
張懷武“啧”了一聲,剛準備回答她的問題,雙眼又忽然一亮,他一手捧着可樂瓶,另一只手指向了樓梯口:“你瞧你瞧,他爸來了。”
這時差不多是六點半,天光變得黯淡,暮色四合,光影也愈發柔和。
夏林希背起書包,朝着樓梯口望過去,率先映入眼簾的人,還是蔣正寒。
不過蔣正寒的身旁,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在這樣的八月熱天裏,他穿了一身長褲長袖,墨藍色的衣料子,染了幾塊斑斑點點的機油。
張懷武道:“正哥他老爸,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帥,你看他都四五十歲的人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長得多正。”
夏林希問:“什麽叫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哎,我形容不好,”張懷武擡腳,走向了樓梯口,“反正就是挺好看的。”
張懷武奔向了蔣正寒,夏林希還在原地晃蕩。
她心想,蔣正寒他爸,不就是穿了一身工作的衣服麽,這也能算和別人不一樣?
她對張懷武剛才的話不置可否。
但是當蔣正寒的父親站在教室後方,狀似平常地推開那一扇木門,夏林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位中年男子的右手袖管是空的。
他只有左手。
而右手的袖管,在被風吹過以後,像是田野上的旗幟,迎着風向飄蕩着。
夏林希陷入了長久的失神。
蔣父進門前,蔣正寒還同他說了兩句話,他父親很慈和地笑了笑,果真如張懷武所說,是一個相當溫和的人。
臺上的何老師仍在滔滔不絕,他口若懸河,再三強調着:“我們這些當老師的,始終和家長統一戰線,一切為了孩子,一切為了高考!”
就是在這個時候,蔣正寒的父親落座。
桌上有一堆材料要簽名,蔣父從口袋裏拿出鋼筆,單手打開筆帽,低頭用左手寫字。他神态平靜,一份一份地簽完,表現得極有耐心。
時間飛快地流走,夕陽在晚霞中退卻餘光。
夏林希傻站了一會兒,才發現周圍的同學越來越少了,沒過多久,她收到了爸爸的短信,其上寫着:你們班主任說,待會任課教師要來講話,我估計沒有一小時結束不了,你先回家吧。
夏林希回道:好的,我先回家。
發送完畢後,她又補充了一條:爸爸辛苦了,謝謝。
她老爸秒回:不辛苦,應該的。
夏林希揣好手機,一個人下了樓。
街上的夜燈已經亮了,飛蛾和蚊蟲也多了起來,此時恰逢下班的高峰期,門外停放了很多轎車,自行車只能從人行道走。
然而沒走多久,夏林希就發現,她的輪胎漏氣了。
她半蹲在自行車旁,捏了捏外胎,指腹觸到的地方凹了下去,像一塊剛硬的橡皮泥。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沒有檢查過車況,這一次也算長了記性。
所以怎麽辦呢,她向四處望去,沒找到一個可以修車的地方。
過了大概半分鐘,或者是一分鐘,人來人往又漸行漸遠,直到蔣正寒按下車閘,停在了她的旁邊。
“好巧啊,你來的正好,”夏林希問,“附近有沒有什麽地方,可以修一輛自行車?”
蔣正寒伸手指向前方:“東邊的三岔口往右轉,有一個修車鋪,離這裏大概十五分鐘。”
夏林希一聲不吭,像是在考慮他的提議。
“我帶你去,很快就能修好。”蔣正寒道。
天空已經完全暗了,燈盞卻一個比一個亮,當街吹過的風依舊很熱,帶來的涼意十分吝啬。
三岔口往右,進入了老城區。
薄暮黃昏,霞雲收盡,路燈照亮了整條長街,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
老城區顧名思義,有成群的老房子,夏林希幾乎沒有來過這裏,她環視四周的陌生街巷,看到穿着開裆褲的小孩跑來跑去,被拴在路邊的土狗沖她汪汪吠叫。
她不由得加快腳步,走得離蔣正寒更近。
十五分鐘很快過去,走在前面的蔣正寒同她說:“我們已經到了。”
夏林希擡頭,果然看見了“修車”的招牌。
那是一面手寫的招牌,用毛筆字寫在黃紙板上,紙板下方立着一盞白熾燈,将修車兩個字照得透亮。
夜幕降臨,幾只蛾子繞着燈盞飛舞,門內傳來飯菜的香味,還有刷洗鍋碗瓢盆的響聲。
蔣正寒把夏林希的自行車拎進了店門。
他拎的很輕松,臂力有點驚人。
夏林希跟着他跨過門檻,發現這個修車店其實是一個磚砌的老院子,院子裏擺了七八輛摩托車,還有一輛破舊的面包車,車胎沾着土黃色的泥點子。
蔣正寒拿了工具,單膝跪在了夏林希的自行車旁,沒兩下就補好了漏氣的輪胎。
他手指修長,沾了一點油垢,并不影響觀感。
夏林希站在原地,握着她自己的手機,隔了半晌才道:“原來你會修車。”
言罷她又問:“我們要不要和店主打個招呼,再付一點錢?”
“付什麽錢,”蔣正寒笑了笑,然後回答,“這裏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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