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邢千憫雖說年紀不大,但騎馬已經跟走路似的,來去自如,再加上他心裏着急,再怎麽辛苦也要忍着跟上。他心裏知道希望很渺茫,但還是不死心地一遍遍問個不停。

“際之師兄,我爹娘他們會沒事嗎?”

際之被問了很多遍,也沒有絲毫不耐煩,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年已經開始抽條,個子一天高似一天,眼神從懵懂無知變得格外堅定隐忍,要不是他時不時地問上一句這樣的話,沉默無語的氣質幾乎跟他父親邢仲庭一模一樣。

許念和隐之默不作聲,際之像安撫一只晃着尾巴求人施舍的流浪狗一樣,在小少年的腦袋上拍了兩下,又止不住地嘆了口氣:“這個我說不好,咱們盡力吧。”

許念無法理解際之對邢千憫殘忍的深意,一見到小少年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她便心生不忍,心道大師兄真會添亂,趕緊補充道:“大藥仙還欠我人情呢,他師弟背着他幹這種事兒,他怎麽也得出面管管。”

邢千憫心知憑他們幾個毛還沒長齊的孩子去要人根本就是異想天開,但許念的話好嗲也給了他一絲心理安慰。大藥仙的名氣他是聽說過的,能讓他欠了人情的人該有多厲害啊!他瞬間有了底氣,沖許念笑道:“多謝念之師姐!”

許念想了一路總算想出一句正經安慰的話,此刻正在得意,冷不防隐之在一旁“哼”了一聲,他的眼神已經明明白白地表達了“你就吹吧我看你吹到什麽時候”的意思,大概是考慮到小少年與外表不符的脆弱承受能力,他僅僅哼了一聲,沒有明說出口。

沒日沒夜地走了幾天,眼瞅着接近恭州地界了,幾人這才停下來休息一晚,邢千憫下馬的時候險些摔倒,許念一看便知道他大腿裏側磨得厲害,拍着他的肩鼓勵道:“能堅持這麽久,不錯!”

隐之聽了一路,對她“過來人”的口氣已經麻木,此刻連白眼也翻不動了,徑直走到櫃臺處:“小二,住店!”

小二正在椅子上歪着打瞌睡,隐之一句沒喊醒,又敲了敲桌子,這才把他叫起來。

“樓上還剩三間客房,幾位看着住吧。”小二起身摘了三個鑰匙牌子,扔到隐之面前,然後像是黏在椅子上似的一下又縮了回去,繼續閉着眼打盹。

見過甩手掌櫃的,還沒見過甩手店小二。許念撸着袖子作勢要教訓人,被際之一眼釘在原地:“趕緊上去吧。”時間不等人。

許念尤不解氣地瞪了小二一眼,可惜他已經睡得直打呼嚕了,她的眼刀都嘩啦啦地掉在地上沒人接。隐之拿着鑰匙牌,一邊看房間名一邊看牌上的字,回頭對許念說道:“這間你住,這間給大師兄,我跟邢千憫住一間。”

際之接過牌子:“我不用單獨一間,我跟你住一起就行。”

隐之點點頭:“也好。”于是各自拎着包進了屋。

這一夜幾人終于好好睡了一覺,雖然小二送來的熱水有一股刷鍋水的味,但幾人還是洗得很開心,是以一覺睡到天大亮。邢千憫先醒了過來,他有些認床,在外面都睡得不怎麽好,但事到如今也沒人慣着他一身的臭毛病,原先覺得練功苦得不行不行的,現在他覺得連日的奔波和失眠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他的承受底線已經一降再降。

我差不多是一個大人了,他想。

邢千憫估計他們幾人還沒醒,準備在走廊上等他們,順便透透氣。走廊上還站着一個人,臉拉得老長,正跟樓下的小二隔着十萬八千裏地吵架呢。

“你信不信我掀了你這店?”大長臉高聲叫道。

“有本事你就掀吶!我不僅信你能掀店,我還信你能炸屋頂呢,你就是個屬爆竹的,一點就燃。”小二端着半盤子花生沖樓上罵道。

“小爺住你的店是給你臉,我再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要蹬鼻子往上上了?”長臉說罷氣沖沖地回屋提劍去了。

邢千憫站在樓梯上沖小二尴尬一笑,小二頓時道:“這位客官,花生米送你了,反正有冤大頭,不要白不要!”

“慢着!”長臉沖出屋來,一劍挑開了邢千憫手中的盤子,“老子花錢,倒給你做人情——你也不看看是什麽東西,人家給你就接着,要是他給你□□你也敢接?”後半句是對着邢千憫說的。

盤子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邢千憫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表情,小二卻先發怒了:“好好兒說話,動什麽手!說誰下毒呢?你愛要不要,我還不伺候了呢!小店地方小,飲食不周,這位菩薩哪來的回哪兒去吧!”

長臉看出小二不會武功,于是同他真刀真槍地打了一架,連劍都沒用,邢千憫被無辜牽扯進來,不知道是拉架好還是遁走好呢,樓上的房門忽的打開,許念面色鐵青地招呼邢千憫道:“二郎你過來。”

雖然許念的臉色着實難看,但邢千憫還是如蒙大赦,他屁颠屁颠地跑到許念屋裏,驚奇地發現際之師兄也在。

“怎麽了?”邢千憫想,他沒有犯過什麽事兒,實在想不出怎麽把他們氣得這麽嚴重。

“銀票丢了。”他剛一坐下,聽到這句話頓時又跳起來,甚至連屁股都沒挨到板凳。

“怎……怎麽回事?”邢千憫騰地站起身,“我回去看看!”不一會兒他便拎了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我這裏沒丢東西……”

“你身上都是碎銀。”許念道,“我和大師兄的銀票全部不見了,總共加起來一千多兩;碎銀還有二十幾兩,倒是沒被拿走。”

邢千憫敏感地打量着對面的兩人,他還是決定不說話比較好。

“還有,我的吊墜也不見了。”許念接着說道。若不是見過她那個吊墜,際之估計會把它當成什麽價值連城的寶物,偏偏那只是堆破銅爛鐵扭成的奇形怪狀,根本不值幾個錢。

此刻聽說了許念說的話,邢千憫自覺一切後果都是他造成的,沉浸在自責中不可自拔;際之難得沒有說什麽,反而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神色。

“二師兄呢?”許念問,“我去問問他丢沒丢東西。”

“哎哎……”際之叫住她,猶豫道:“等會兒再去吧,讓他多睡會兒。

☆、告別

外面的吵鬧聲終于驚動了隐之,隐之睡眼惺忪地走進來,見到的便是神色各異的幾人。清早起來他的聲音還是啞的,拿起茶壺灌了一杯半涼的水,才施施然問道:“怎麽了這是?”

許念搶過他手裏的茶壺:“咱們遭賊了,趕緊看看你的東西少沒少!”

隐之愣了一瞬,驚訝道:“怎麽會?都丢了什麽東西?”

許念掰着手指頭細數丢了的幾樣,際之搶先一步開口道:“銀票和玉佩全都丢了,還有就是……”

“還有我的吊墜,”許念嘆道,“那毛賊肯定把它當成銀的偷走了,偷什麽不好非偷那個,好歹也是我爹留給我的,到時候他發現賣不出去肯定随手一扔……”

說到這裏,際之欲言又止,他望了隐之一眼,掩飾地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水堵住了自己的嘴。

“……好在我的腰牌沒丢。”許念快速地念叨了一句。

腰牌,吊墜,傷藥,佩劍,幾件重要的東西她都随身帶着,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放在枕頭邊,原來還有一個小竹筒,不過現在丢了,她便只剩這幾樣東西了。仔細想想,她似乎從小打到都沒多少東西,過的日子跟苦行僧沒什麽區別,連換洗衣服都是來回來去的那幾套,小了的衣服被王平安他娘拿回家送給她侄女了。除了身上帶的這幾件小玩意兒和靈臺上山一間半舊不新的破屋之外,她跟這個世界的聯系單薄得一碰即斷。

現在清算自己的財産,許念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悲壯,覺得身輕如紙,毫無分量,她死了之後,也只有幾個雞飛狗跳的師兄妹,一個不正經的老頭和一個淡泊名利的二皇子才能記得她吧。連王平安她都指望不上,這小子沒心沒肺的,估計她還沒過頭七他就能在她墳頭上種草撒尿了。

許念帶在身上的幾樣東西,都是她牽挂的和牽挂她的,她随身帶着,仿佛這樣才能诶自己一些心理安慰,讓她覺得自己不只是一條賤命,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吊墜是爹娘給她的,佩劍是師父托邢仲庭做的,傷藥是從二師兄那死皮賴臉讨來的,腰牌是林決憂心忡忡地塞到她手裏的。短短的片刻,許念已經回顧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她悲哀又慶幸地發現,身上這幾樣東西正好代表着她所有的感情寄托。

那枚某種程度上象征着情情愛愛的腰牌就被揣在許念衣服的前襟,昨天半夜裏被她翻身壓在腦袋底下,一早上她就被硌醒了,到現在都還覺得脖子疼。

月黑風高,沒人會在意一塊破木牌,一模就知道不值幾個錢,許念萬分慶幸那個毛賊是個不識貨的土鼈。不過她的吊墜應該是找不回來了,那可是她爹娘唯一留下的東西啊!

許念見隐之沒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便正色道:“二師兄,你沒丢什麽東西嗎?”

隐之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我身上沒一件值錢的東西,晚上又和衣而睡,那賊再膽大也不可能摸到我身上來。”

許念恨恨道:“狡猾!”

“不是我狡猾,”隐之接着道,“而是你們太笨,這破爛店你們指望他能有多安全,自己不留個心眼,難怪賊要偷你們!”

許念一瞬間找回了小時候吵架鬥嘴的勁頭,差點把水潑到他臉上:“你還幸災樂禍,好像丢的不是你的錢一樣!”

隐之無所謂道:“我不在意,在意的應當是二郎才對。”說罷望着邢千憫,一副看好戲的姿态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

邢千憫被點名,立馬挺直腰板,他不知道隐之師兄說的是什麽意思,但他此時寄托全在這幾人身上,本能地搖頭道:“不在意,我不在意。”

許念一看他懵懵懂懂的傻樣就笑了,笑完又接着惆悵道:“我們幾個毛孩子,要找到你爹談何容易?你爹雖說是被宋老先生的人帶走,但絕對不可能關在瓊頂山,最有可能的就是藏在絕刀門的某處,那幫人可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主,咱們有錢好說歹說也能問到點兒消息,結果……”

邢千憫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頓時瞪大眼,張着嘴,半天才說道:“我……沒關系。”

許念拍拍他的肩,起身出去了:“我去找掌櫃的!”

隐之拉住她:“別去了,你還指望人家能賠你怎麽的?”許念瞪着他,明顯有這意思。隐之嗤笑道:“你看看小二那個樣,你覺得掌櫃的能賠你銀子嗎?省省吧,到時候別被反咬一口。”

許念猶自不服氣,背着劍下去了,際之在後面喊道:“別跟人動手,咱們是來找人的,少生是非!”也不知許念到底聽到沒有。

過了片刻,許念憤憤地跑上來,一巴掌拍在桌上:“我跟掌櫃的說咱們遭賊了,才說了一半,你們猜他說什麽?”許念翹起二郎腿,學着掌櫃的語氣道:“我說你們吶,就是不小心,門口牌子上不是寫了嘛,‘財物遺失,概不負責’,這邊賊多,你們還不看好東西,怪我咯?”

門口牌子上的确寫着,不過在店名末尾,字兒還沒指頭大,風吹雨打地已經殘了半邊,還有半邊長着綠油油的青苔,不大的八個字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來。

邢千憫見許念氣得夠嗆,趕緊倒了杯水遞到他手邊:“師姐喝口水。”

許念臉色好了幾分,想起丢了的銀票,又覺得肉疼,不過現在也沒別的辦法,只得繼續趕路。隐之在懷裏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還有幾塊碎銀,總共不到六十兩。離恭州還有兩個時辰的路程,他們的全部家當就剩這些了。

幾個人面面相觑,一時說不出話來。

“先下樓結賬吧!”隐之把兩塊碎銀都拿上,起身下樓了。

“把錢揣好!”際之說完也跟着下去了。

房錢付了一兩,喂馬的草料還得另加錢,兩個小二忙不開,只能他們自己去喂馬,一來一往地又折騰了好半天。又一波客人出去之後,馬廄裏只剩際之和隐之兩人,際之拍拍埋頭苦吃的馬,忽的輕聲說道:“昨晚你出去了。”

隐之一驚,手裏的草料險些掉道地上:“大師兄沒睡着?”

際之搖搖頭:“我醒了。”

隐之忽的苦笑起來,大師兄年紀最大,又最踏實好學,練了這麽多年,武功比之他們幾個都要高上好幾層,若是大師兄刻意隐藏氣息,連他也很難分辨出來。

“大師兄想問什麽?”隐之斂了笑,問際之道,“是想問我為什麽偷着離開,還是想問是不是我偷的錢?”

際之從來認為他的幾個師弟師妹都是沒心沒肺的小孩兒,隐之雖然年紀不小,但整日跟許念混在一起,際之心裏總覺得他們都是沒長大的孩子,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心裏從來不裝事兒,高興生氣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是現在,隐之突然瞪着一雙幽深的眼望向他,他心裏忽的一突,這樣憤怒、痛苦、諷刺、倔強的眼神,從沒有在隐之身上出現過,此刻的隐之就像是撕破了一層天真僞善的面具,露出裏面血淋淋的骨肉。

他忽的覺得心疼,或許隐之真的有什麽難言之隐:“隐之,有什麽難處告訴師兄,師兄可以幫你,是你爹的事兒……”

“我爹?”隐之望着際之的眼神變得十分玩味,有那麽一瞬間際之甚至覺得他的眼裏是露出了殺意,隐之偏過頭冷冷道:“我爹早死了。”

際之卻以為他在賭氣,忙掰過他的肩:“胡說,我明明見到信裏……”

“嘭”一聲,馬廄的門被推開,方才離開過的幾人去而複返,際之忙把話咽回去,讪讪地收回手。一人卻忽的曲手成爪,帶起一股厲風,徑直襲向際之。

西南城郊,破敗的客棧,無人的後院,濡濕的空氣和永遠灰霾的天空,際之揚起一個苦澀而又釋然的笑,他想起師父把他帶回來的那年,又想隐之,念之和惠之,甚至還想起王平安那個倒黴孩子。一張張臉從他面前飛快地劃過,最後停留在惠之傷心欲絕的面孔上。

別追着我了,他想,你年紀還小呢。

惠之向他伸手,他搖搖頭,又想道:我不跟你走了,你快回去好好練功,別再惹師父和你師姐生氣了。

惠之只是搖着頭哭,際之拍拍她的腦袋,露出他慣有的家長式微笑,心裏默念道:你們保重,大師兄先走一步啦。

他看見惠之的臉消失在視線盡頭,四周再沒有聲音,一切回歸灰霾,消失在永不放晴的天際。

******

“出發吧!”隐之沖屋裏吃飯的幾人招招手,“大師兄先去探路了,咱們在城門口等他,午時沒等到咱們就先進城。”

許念探頭出去看了看:“真的?你們怎麽這麽久,我正要去看看呢。”

隐之一手牽着三匹馬,站在門口:“快走吧,聽說恭州最近很亂,開關城門的時間都限了,咱們早點去,以防萬一。”

“也好,”許念接過他手裏的缰繩,遞給眼巴巴望着的邢千憫,“咱們先走,在城門等大師兄。”

屋外又下起小雨,幾騎絕塵而去,濺起的水花滲入土中,不見蹤影。

☆、□□

離恭州還有五裏的時候,幾人便停下歇腳,不為別的,南邊和東邊兩條進城的路封了,連着城外的幾座荒山,都有重兵把守。

寶藏一事也不知是誰放出的消息,蜂擁而至的人像螞蟥一樣,撲都撲不滅,絕刀門想獨吞是不可能了,吳葉樸只能退一步,搭上了恭州的都督,派兵封了山,強力鎮壓這些為非作歹的江湖人,當然,絕刀門同外面那些嗚嗚喳喳的“江湖人”是有本質區別的,他們的通達朝廷,涉及鹽鐵,不是什麽門什麽派能比的。

說是封山,誰知道到底封沒封呢?起碼山裏的村民十有□□都換成了絕刀門的人,夜裏他們便把財物一批批秘密運出。吳葉樸心裏一直憋屈着,本來退讓就已經突破了他的底線,那個都督白撿便宜不說,還一個勁兒地蹬鼻子上臉,今日不準進山,後日又把人扣下,本來三七分已經是委屈絕刀門了,照現在這樣,那個狗屁的都督拿了九分都不止。

若不是為了保全絕刀門,吳葉樸死也做不出這等喪權辱國的事兒來。已經吃進嘴裏的東西,再要吐出來,不管是誰都不會如意,何況是吳葉樸這樣的心氣極高又唯利是圖的人。

雖然一時忍下,但時間越長,他心中的怨恨便越深越濃,終有一日會像毒瘤一般噴薄而出。他人生最大的成就将永遠伴随着人生最大的敗筆,如鲠在喉。

而被官兵堵住的許念幾人,此時正在一間破廟裏避雨,擠在破廟裏的人還不少,一般準備打道回府,另一半準備異想天開地結夥硬闖。

“我們用不用給際之師兄留個信兒?”邢千憫問道。

“沒法留。”許念嘆道,熒光的東西用不上,周圍荒山野嶺,又沒有什麽人能托話,按說大師兄比他們都先到,應當知道此路不通,早就該回來告訴他們了,結果在破廟裏轉了幾圈兒,根本沒有際之的影子。

“可能走岔了,我回去看看。”許念說道。

“別,”隐之攔住她,“從客棧過來還有幾個岔路,要是你再走丢了,咱們可就徹底失散了。再等等吧,大師兄不也說等到午時嗎?”

許念原地轉了幾圈,身後是破廟裏吵吵嚷嚷的三教九流,身前是霧蒙蒙的小雨和攔路的官兵,她猶豫片刻,終于說道:“也好。”

破廟裏的人不少,平日住在這兒的老乞丐都被擠得沒地方躺,只能半靠在牆根上閉目養神,不多會兒又有孩子打架,一個占了下峰,扯開嗓子“哇哇”哭喊,哭聲直幹上雲霄,險些把破廟震塌。

老要飯的睡不成,眼睛轉悠了一圈兒,也沒人像小要飯的那樣任他欺負,于是他十分識時務地靠在牆邊,眯着眼不說話。聽了半晌,他忽的開口道:“諸位聽我一句,要想進城,你們做這打扮是不行的。”

他穿的破破爛爛,身上幾乎要長出青苔,自然而然地跟牆面融為一體,沒有人注意到牆角還有“東西”,他的聲音帶着特有的沙啞和響亮,一句話說出口,周圍幾人全都驚詫地回過頭望着他。

一個面目和善的年輕人拱手問道:“晚輩不才,敢問前輩方才所說是什麽意思?前輩可願為在下解惑?”

老乞丐睜開亂發底下的一只眼,悠悠地說道:“近來風聲正緊,就是為防江湖人士作亂,你們這身打扮,不是上趕着撞上去?”

年輕人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出于禮貌,又虛心問道:“那前輩可知道如何才能進城去?”

“依我看麽,那邊那個娘子的打扮正好,”老乞丐擡起手裏燒焦的半截樹棍,斜斜一指,又接着道,“你麽,扮個秀才正合适。”

被指中的娘子臉色一僵,随即就要摸向背簍,被旁邊的“大姐”按住,狠狠地瞪了老乞丐的一眼,這才作罷。許念看那人有些面熟,才想起來是峨眉派的那個紅衣女子,她這次倒是比原來鎮定了許多。

年輕人很是感激,給老乞丐扔下一兩銀子後便滿院子找秀才買衣服去了。老乞丐把錢揣進褲腰裏,嘀咕道:“有錢就好說……就好說……”

“哎,老頭!”

眼前忽的頓住一雙腳,老乞丐緊緊腰帶,又縮着脖子坐了回去。那人沒有離開,反而在他面前蹲下,晃了晃手裏的銀子:“你知道怎麽進城吧?”

老乞丐盯着銀子,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上面連拉帶拽地扯下來,支吾道:“換身裝扮就是了,我可不……”

“這些我知道,說點兒有用的。”面前的人又掏出一個麻布荷包在老乞丐面前輕輕晃了一下,又捏在手心裏。荷包裏叮咚直響,這動靜兒,不用瞧都知道是一袋碎金粒子。

老乞丐的手在破布似的抹布底下動了兩下,壓低聲音道:“往西五裏有一條小河,經過荒山,直通城裏……咳咳!”

他咳嗽兩聲,又低下頭。

脖子剛低下一半,一只短刺緊貼着他的脖子纏了上來,正對着糊着一層黑漆似的喉嚨:“玩起來沒完了?”

老乞丐嗓子提着不敢放下,生怕那泛着寒光的刺劍一不留神就把他捅個對穿,此時他也不端着了,連忙交代得清清楚楚:“每日醜時三刻,守衛換班,卯時一刻水閘開門,只要混進那群村民裏,一切都好說。”

短刺往前送了一段,堪堪紮在老乞丐的嗓子上,滲出一串血珠。老乞丐也不在意,哼哼兩聲,拿手搓了搓,便不再說話了。那人聽到了滿意的消息,丢下荷包轉身離去,銀子雖然沒留下,但光這袋金粒子也頂得上幾十倍了。

老乞丐伸手接住荷包,緊緊纏在褲腰帶上,愣是沒發出一點兒聲音:“都好說,都好說……”

既然是個有縫的蛋,那就不愁沒有蒼蠅來叮,許念這個蒼蠅做得淋漓盡致,不只飛得快,還行跡無蹤,叫人想找都找不到。他們三人等了兩天,沒有傳來死人的消息,這才摸進了小河邊,等到守衛換班的時候,鑽進那群匆忙的“村民”中。

絕刀門內本就三教九流都有,底下的人根本沒什麽規矩可言,見多了幾個人也不驚訝,被隐之幾句話便糊弄過去了,許念和邢千憫都扮作隐之的弟弟,有好幾個還

進城後往東走,東郊一大片,都是絕刀門的地界,幾人借口去賭場,出了東郊便往城裏跑,找了靠近城門的一戶人家,五兩銀子租下兩間房,俨然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準備。

邢千憫先是悄悄打聽身高八尺闊臉無須的江湖人,可希望實在是渺茫,打聽了幾日,連一同進城的幾個人都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人。

奇怪了,難道邢仲庭他們的猜測有錯,邢老頭沒到恭州來,他們該去瓊頂山嗎?

正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轉機來了,這轉機仿佛給了他們一人一棒,正中天靈蓋,打得他們外焦裏嫩,不知所措:

汾遠镖局邢仲庭帶上下幾百號人投靠絕刀門,願與門主同生共死,願為三爺鞍前馬後。當然最後一句是許念腦補出來的,不過這也離真相差不多了。

絕刀門在江湖上相當于魔教一般的存在,他們練的武功霸道強硬,勢不可擋,門內衆人行事又乖張暴戾,門主更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真小人,一直以來江湖各派都對絕刀門頗有微詞及至避而遠之。

而汾遠镖局是整個河東路乃至北方的名門正派,邢仲庭更是響當當的人物,任誰也不會相信,一夜之間,邢仲庭竟然把整個镖局當嫁妝似的,倒貼進了絕刀門。

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邢仲庭被挾持了,才能做出如此違心的決定,可連他親兒子都說他是自願走的,更沒有人能想出所以然了。

我得見我爹一面,邢千憫想,起碼得問問他為何做出如此決定。

******

順着雙翎的線索往上查,順藤摸瓜地殺了幾個作亂的宮女太監,宮中有幾個不懷好意的太監宮女是正常的事兒,可這幾個人都有機會跟林琮直接照面,有的還能與林琮近距離接觸。

人雖然殺了,可線索也斷了,宮裏還藏着什麽腌臜的玩意兒沒人知道,林琮每日除了吃藥便是憂心忡忡地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夜裏連連驚醒,半宿無法入睡。大概是被害妄想症作祟,林琮總覺得有人要害他,窗簾後,床底下,頭頂山,甚至龍椅背後,任何一個能夠藏人的空間都用實心木頭填起來了,最後連朝也不上了。

皇上眼見着已經病入膏肓、幾斤癫狂了,朝臣便開始着急了,輪番請求太子擔起國之重擔,但越到這時候太子便越是低調謹慎,根本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舉動,陳皇後除了例行請安也不輕易到林琮面前晃悠,饒是如此,林琮還是不可抑制地想:我死了誰獲益最大?

而理智全失的林琮唯一能信賴就是無欲無求的林決和敏妃,敏妃日日陪在林琮左右,吃飯穿衣全靠她一人伺候,林決便陪着林琮說話,兩人常常能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上一整天。陳皇後倒也省心,不過為了防止皇上做出什麽糊塗的決定,林琮周圍被明裏暗裏布置了不少的眼線。

這日早晨下了雪,寝殿裏加了碳,敏妃一大早叫林琮起床,叫了半天沒有反應,只有嗯嗯的聲音,過了片刻,敏妃把被子掀起來,林琮已經醒了多時了,但他沒有起來,他再也無法自己起床了——他半身癱瘓了。

☆、将至

林琮今年四十五,正是一個皇帝的壯年時期,還有許多宏圖大業等着他去運籌帷幄,還有許多淩雲壯志等待他去一展身手,可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這樣做了。病個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可以叫太子監國,代理朝政,可要是病個一年兩年呢,要是從此一病不起呢?

如果林琮僅僅給出一個監國的位置,時間長了太子會甘心嗎,會安安心心等到他病愈嗎?可他更不能現在放手大權,那樣的話他就會像趙武靈王一樣,再沒有執掌大權的機會了。

于是林琮想,幸好我還有一個兒子啊。

太子代理朝政的第五天,林決一大早便被叫進宮,通常林琮早上是不會叫他過來的,早上服藥梳洗收拾妥當之後,下午宮裏才會來人叫他。今日林決早早被傳喚,以為有什麽要緊的事兒,進了宮才發現父親剛剛起床,敏妃正在服侍他穿衣,兩人看起來精神都不錯,不像有事的樣子。

林決在旁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思考林琮叫他來的原因。想了半晌,思緒便被眼前的兩人勾了過去。林琮比敏妃大了八歲,敏妃年紀不到四十,宮裏保養得當,她又沒什麽憂心的事,看着像二十出頭,只有眼角偶爾的一條細紋出賣了她的年紀。

林琮年輕時便喜愛敏妃這樣溫柔如水、小意侍奉的妃子,加上生了兒子的緣故,有那麽些年,敏妃曾經是他徹頭徹尾的真愛。不過皇帝的真愛來得快去得也快,林決以為父親現在已經沒有所愛之人了,他最愛的是皇位,是江山,是身下的龍椅,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他已經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子了。

可在父親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他唯一能信賴的還是這個在後宮連花瓶都算不上的妃子,這樣的信任和依賴是連陳皇後都享受不到的殊榮,而林決卻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從前他想孑然一身,幽游山水之間,做一個富貴閑王,自由自在,來去無蹤。現在他的心願仍然沒變,只是這山水之間從此多了一個人,多了一抹熱鬧的風景。

收拾妥當之後,林琮便叫人把他扶到榻上坐好,左半邊身子不能動,只能靠軟墊撐住讓他不倒下,半邊的臉不能動,林琮卻竭力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含糊不清地吩咐道:“下……下去……”

宮女太監們端着碗碟魚貫而出,敏妃望了望,柔聲道:“妾也退下了。”林決望着低眉斂目的母親,竟有些沒來由地緊張。寝殿裏的人退了個幹淨,只剩林琮父子和一個貼身的老太監。

林決跪在榻前,問道:“父親有何事吩咐?”

林琮沒有答話,仍然抖動着不利索的嘴唇,高聲道:“下……下去……”

老太監望了林決一眼,低頭往外退下。林決愣了片刻,他的心“咯噔”一聲,他感到有什麽事情将要發生。

本該直接出去的老太監沒有退下,反而弓着腰扶起林決。他的手白白淨淨,卻纖細如柴,緊緊抓住林決的袖子,像是兩只洗淨的雞爪:“二爺快起來,皇上是想跟您親近親近,往後可別拘禮這些。”老太監的眼帶着笑意,分明是幾句客套話,可林決卻從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雞爪子抓得他的手臂生疼,待他完全起身才放開,林決站在面色稍緩的林琮對面,餘光不經意瞥到了右側的門簾,一抹绛紫的內侍袍角在陰影裏若隐若現。

“林……林決……”兩個字說得像“林學”,但林決還是聽出是在喚他的名字。林琮何時叫過他的全名?小時候叫他二郎,大了叫他決兒,從未有連名帶姓這樣叫他的時候。

他心中的驚懼更甚,“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父親!”

林琮的聲音一頓,張着嘴又要說什麽,林決趕忙伏地不起,高聲說道:“父親!孩兒有一事,還望父親成全!”

林琮渾濁的眼望向林決,看得出他很不悅,但仍然擡了擡手,示意林決接着說。

林決的手心緊緊摳着地:“孩兒請父親徹查開寧八年鎮國将軍許摯謀反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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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刀門在江湖上相當于魔教一般的存在,他們練的武功霸道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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