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號一更

晚上老潘家人照常蹲在門口的二層石臺階上吃飯,夏天天熱,即便在生産隊累了一天,也沒什麽胃口,潘陽已經連着幾天沒好好吃飯了。し

潘陽現在孬好是個莊稼漢,光幹活不吃飯哪成,張學蘭看在眼裏,可把她心疼壞了,老潘家如今可就得靠她男人和大兒子掙錢呢,不好好吃飯哪成!

為了讓她男人多吃點,張學蘭可算是費了心思,她也不怕麻煩,用玉米面和精面摻在一塊,和了一大塊面團,拿擀面杖細細擀開擀勻稱,切成面條塊,在滾水裏焯一遍,再盛出來放進和面盆裏,端到壓井口,壓出冰涼的井水,待面冷了之後拿來做涼拌面。

潘陽從山上菜園子裏摘了青椒和茄子偷摸了帶回來,張學蘭都切碎了做成茄子鹵,澆在手擀面上,爺們愛吃蒜瓣的也有,搗碎的蒜瓣加上佐料,一塊澆在面條上,清爽可口,潘陽開了胃口,連着吃掉了兩大碗。

如今家裏光景好了,不用擔心缺糧食,手頭寬裕的張學蘭也不像以前那樣摳門,每頓飯燒得都足夠多,力求讓家裏老少吃得飽飽的,她現在甚至還會問潘恒春,“阿噠,鍋裏飯還多着呢,再來一碗?”

每回這樣,潘恒春都樂呵呵的說,“留給孩子們吃,我吃個七八分飽就成了。”

可還是架不住兒子媳婦的勸,吃得半饑半飽還能再來一大碗。

吃完飯,潘士雲去洗了碗筷,潘陽和潘恒春還有張學蘭都坐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乘涼,閑話家常。雖然潘恒春今天沒在山上幹活,可他還是從別人嘴裏聽說他幾個兒子鬧矛盾的事,就問了一嘴,“兆科,聽說兆房今天犯犟脾氣,和王有田他兄弟幹仗了?”

潘恒春到底還是沒直接問潘兆房跟潘陽吵嘴的事,而是希望從別人身上引出來,讓潘陽自己說。

其實潘陽都沒把這件事放心上,她畢竟不是她爺爺潘兆科,潘兆房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在潘陽眼裏,潘兆房只不過算是她同族的長輩而已,他若是值得尊敬,她敬他一聲二爺爺,他若是不自重,潘陽也沒必要再把他當成長輩看,大房、二房能處得來就處,處不來拉倒,大不了就不來往。

只是當着潘恒春的面,潘陽當然不會說不來往這種話讓潘恒春操心,而是笑呵呵道,“沒事兒,我們生産隊人這麽多,一塊幹活難免會有個吵嘴摩擦,都不是什麽大事,等兆房心裏那股氣過去就好了。”

潘陽話雖是這麽說,可潘恒春還能不了解他自己的兒子?打小嫉妒心就重,見不得潘兆科和潘兆豐比他好,哪怕是比他多吃了半塊馍馍,潘兆房在他面前都要鬧個半天。

潘恒春敲敲煙袋杆子,嘆了口氣,對潘陽道,“兆科啊,兆房他到底是你兄弟,能讓着他點就讓着他點吧。”

聞言,張學蘭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老.二都有家有口的人了,阿噠還把他當小孩?叫我們兆科讓着他,那誰讓着我們兆科呀。”

張學蘭話音不過剛落,大巷子裏傳來腳步聲,待走人走近了,張學蘭看清了來人,正是說曹操曹操到,來的可不就是潘兆房?

和潘兆房一塊過來的還有他女人,張學蘭說話向來嗓門大,潘兆房兩口子絕對聽見了張學蘭的話,面上讪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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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芝跟他們打了聲招呼道,“大哥大嫂,晚飯吃了沒?”

張學蘭心裏窩着火呢,擡擡眼皮子看看朱秀芝,起身進家了,壓根沒搭理二房兩口子。

潘陽也懶得說話。

倒是潘恒春,左右為難,實在沒辦法了,接過朱秀芝話茬,化解了兩口子的尴尬,道了一句,“剛吃過,你們吃了沒?黑燈瞎火的不在家歇着,出來做什麽?”

朱秀芝給潘兆房使了個眼色,奈何天太黑,潘兆房壓根看不見,朱秀芝只好拿胳膊肘拐了拐潘兆房,笑道,“這不是兆房今天犯了混,跟大哥吵嘴了嘛,回去我就說他了,都是一家子人,有什麽可吵嘴的,大哥可別放在心上吶。”

既然被點到了名,潘陽也不好再不說話,呵呵了一聲,嘴上道,“沒事,都是家裏人。”

說完,她起了身,不想再跟二房兩口子說話,也進了家去,準備洗洗臉沖沖腳,該歇息了,明天還得幹活呢。

哪知她前腳剛踏進家門,朱秀芝兩口子後腳就跟着進來了,朱秀芝一進門就将視線放在了廊檐下停放的自行車上,忍不住過去摸了自行車一把,呵呵笑道,“大哥,你家自行車可着好看!”

潘陽呵呵了兩聲,沒吱聲。

見大房兩口子都不願搭理他們,潘兆房兩口子也挺尴尬,朱秀芝不停地拿胳膊肘拐潘兆房,潘兆房猶猶豫豫了一番,這才對潘陽道,“大哥,在山上是我不懂事,不分個場合就跟你吵嘴,盡叫外人看笑話,我脾氣直,大哥你可別放在心上啊。”

既然人家都道歉了,潘陽也不是小心眼之人,不好再矯情,她道,“事情過去就算了,我們都別提了,下次不當着外人面丢洋相就成。”

潘兆科忙哎了一聲,和潘陽一樣,也蹲下來坐下二層石臺階上,他卷了一根煙遞給潘陽,“大哥來一根?”

潘陽擺擺手,“我不抽煙,你抽吧。”

潘兆房也不強求,他摸了摸小褂口袋,這才忘記自己帶洋火了,他倒是把這當自己家一樣,不跟潘陽說一句,直接起身去廚房翻到一盒洋火,點了煙,随手把洋火盒子塞到了小褂口袋裏,好似習慣了這麽做一般,絲毫沒意識到這盒洋火可是別人家的東西。

潘兆房蹙着眉頭,連抽了幾口煙卷,似在考慮到底要怎麽跟他大哥說才合适。

潘陽早就看出潘兆科一副便秘似的臉,知道他一準有話要跟她說,潘陽也不說話,好以整暇等潘兆房開口。

果然,潘兆房在抽了将近一根煙之後,壓低聲音對潘陽道,“大哥,山頂上的小菜園子是你開的吧?”

潘兆房話音剛落,潘陽心裏的咯噔一跳,瞅了一眼潘兆房,見對方也再看她,一副篤定的樣子。

潘陽面不改色的強撐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什麽小菜園。”

潘兆房呵呵了兩聲,對潘陽道,“大哥還在唬我呢,我今天都看到你在山上澆菜園了,那片地如果不是你開的,你能去澆水?你能把菜摘回來自家吃了?”

既然被逮了個正着,潘陽再撐下去也沒意思,點頭道,“是我開的,家裏人多,能不想點法子讓他們能吃飽飯嗎。”

潘兆房顯然不相信就這麽簡單,指指停在廊檐下的自行車道,“如果只是光種點菜留自己家吃,那自行車是哪裏來的?”

潘兆房這話問的就有些咄咄逼人了,買自行車是人家的事,至于這麽打破砂鍋問到底嗎?!

張學蘭不爽道,“我們士堯給買的!”

潘兆房呵呵笑了兩聲,“大嫂糊弄我有意思嗎,士堯工作才多久,人家廣臣好歹是個教師,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十塊錢,士堯工資能跟廣臣比?這輛自行車少說也得一百來塊,士堯那點工資能買得起嗎?”

潘陽聽他分析的頭頭是道,顯然是已經猜到潘陽在做些什麽了,潘陽直接道,“好了兆房,別拐彎抹角,我們開門見山,跟我說這些,你到底想幹什麽。”

潘兆房道,“想讓大哥別忘了你兄弟,大哥能吃得上肉,別讓你兄弟還吃糠野菜。”

潘陽一陣無語,感情人家二房是抓到了她把柄,來要挾她來了?

還讓她掙到錢了別忘記兄弟,潘陽忍不住在心裏腹诽,是男人就自己去闖蕩啊,自己沒本事跟在別人屁股後頭算什麽,算她看錯了潘兆房,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朱秀芝都這樣了,她二爺爺能是什麽好鳥!

潘兆房又道,“大哥,你看怎麽樣?”

朱秀芝也跟着道,“大哥,你看我們也有四個孩子呢,要上學要吃飯,還嚷着想穿新衣裳,我們兆房壓力也大,大哥你既然有門路,就帶着我們一塊幹呗。”

張學蘭接過話茬道,“秀芝,話可不是你這麽說的,兆科又能有什麽本事,他能養活我們一家老少就不錯了,你想扯他後腿子,還有兆豐他們呢?兆豐和廣美知道了會怎麽想?”

朱秀芝反應倒是快,順嘴接了一句道,“那就一塊跟着大哥幹呗,大哥有能耐,也讓我們能吃得上飯。”

潘陽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還真是站着講話不腰疼!

忍住心中的煩亂,潘陽抹了把臉,對潘兆房道,“不是我孬熊,而是我本事有限,帶不了你一塊幹,你要是真想幹點什麽,我可以給你指個門道,但也僅限于此,再多的話我幫不了你,你有家有口,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你想要...”

潘陽正說着,潘兆房突然出聲打斷她的話,僵着聲音道,“不幫拉倒,別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的話,秀芝走,我們回去!”

說完,拉着老驢臉,和朱秀芝一塊出了老潘家大門。

潘恒春就一直在大門口坐着抽煙袋杆子,沒往家裏進,兩個都是他兒子,雖說他心裏更偏潘兆科些,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為難啊。

見潘兆房怒氣沖沖的走了出來,潘恒春還沒想說他兩句,就聽潘兆房撂話道,“大哥現在長本事了,阿噠你跟着大哥,我看過得比我們都好多了,以後這糧食我們就不交了,想來大哥也不會虧待了你!”

說完,潘兆房仰着腦袋瓜子,跟個随時戰鬥的公雞似的朝家走去,徒留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在黑暗中立着,內心撥涼一片,久久不能動攤。

古人說的沒錯,三歲看到老。

唉,他養得這是什麽好兒子啊!心都給狼狗啃掉了!

——

潘士堯最近忙得有些抽不開身,自打上回潘陽來縣城問他什麽時候能回去一趟,潘士堯就一直想找機會請假來着,可總是尋不到機會,反倒又跟方建國接二連三跑了幾趟省內短途。

等最後一趟從省城回來,汽車隊大隊長方建國才終于想起來,自己好像從沒有給他這個小徒弟安排休息過。

方建國沒看走眼,這個小徒弟吃得了苦,幹活又麻利,他年紀大了,有時候在車上爬上爬下綁個雨布什麽的,總是有些吃力,自打有潘士堯跟着,他都不用操心這些雜碎活兒,因為潘士堯都能幫他理得清清楚楚。

方建國有心考驗潘士堯,等出了幾趟車之後,才開始手把手教潘士堯開車,潘士堯腦子倒也靈活,上手的快,在好點的路段上也能開上一段時間,只是他身板太過單薄,抱起方向盤來有些吃力,在換擋方面不夠及時,還得多鍛煉鍛煉才行。

方建國想着他在食堂大竈也吃不到什麽好飯,只要他們從外地回來,方建國總會喊上潘士堯去他家吃飯,方建國對人實在,對他來說,潘士堯就是他徒弟,他把潘士堯當半個兒子看。潘士堯也對方建國敬重極了,畢竟方建國對他有知遇之恩。

這趟短途回來,念着潘士堯一連幹了月餘都沒休息過一天,方建國給他安排了五天假,讓他回家看看老子娘,買點東西好好孝敬他們。

正巧趕上他們發工資,潘士堯尚且處于學徒階段,工資發得要比單位其他人低,但也有二十塊錢。

潘士堯用這二十塊錢給潘恒春買了一瓶景芝白幹,一塊一毛錢一瓶,給潘陽和張學蘭分別買了一件汗衫,夏天穿上正好,兩件汗衫花了一塊六毛錢。還有家裏的小蘿蔔們頭,他們嘴饞,潘士堯給他們買了水果糖和糕點。

此外他還特意從門市部買了些蘋果和梨,城裏人走親訪友都愛拎點水果,說有營養,方建國家就經常吃,潘士堯想着家裏正在長身體的蘿蔔頭們補充點營養,潘士堯各要了兩斤蘋果和梨,蘋果一毛錢一斤,梨八分錢一斤,一共花了三毛六分錢。

零零碎碎買了大包東西,全裝在布兜裏系上袋口,往肩膀上一甩扛着。潘士堯大清早趕上回鄉裏的汽車,不到中午就到了家。

這個時候農忙已經結束,村民們大都閑賦在家,三三兩兩蹲在巷子口敘閑話,瞧見潘士堯背着大兜從縣城回來了,紛紛跟他打招呼。

“喲,士堯從縣城回來啦,給你阿噠娘買了什麽好東西?”

“士堯你真認識縣裏領導?縣裏領導都長什麽樣啊,嚴肅不?”

“士堯聽說你經常出省,省城外邊是什麽樣,窮不窮,比我們過得好不?”

“你們看,在縣城生活的就是不一樣了,穿得都體面了!”

潘士堯臉上挂着笑,跟他們一路閑聊,進了家門,家裏靜悄悄的,潘恒春在用藤條編籃子,見潘士堯回來了,放下藤條忙把潘士堯拉到跟前,看了又看,歡喜又心疼道,“不錯,長高了,又瘦了,在城裏工作太辛苦了吧。”

潘士堯搖搖頭,把身上的布兜放到堂屋八仙桌上,解開袋口,把老白幹拿出來遞給潘恒春,笑道,“阿爺,我給你買了瓶酒,我在建國叔家喝過,可比我們供銷社散稱的地瓜白幹好喝多了,不沖腦袋。”

潘恒春接過,眯眼看了看商标,心裏快活極了,嘴上卻道,“哎呀,又浪費錢了吧。”

潘士堯知道他阿爺喜歡口是心非,笑嘻嘻的,又從布兜裏拎出一包點心,對潘恒春道,“阿爺,這包點心你留着自己吃,點心軟和,哪怕你牙口不好都能吃得動,就是別給我娘看見了,不然就她那嘴,一準要念叨我了。”

潘恒春不願意要,“留給士松他們吃,我不愛吃這個。”

潘士堯直接把這包點心放在了潘恒春床底下的木箱裏,嘴上道,“你都還沒吃過呢,怎麽就知道自己不愛吃了,放心,我買的多,哪能讓他們都給吃了!”

爺孫兩個又說了幾句,想到他阿噠和娘,潘士堯問道,“阿爺,阿噠和娘呢,怎麽都沒在家?”

提起這個,潘恒春唉了一聲道,“別提了,你阿噠和娘一早就被學校老師喊去,說是士松跟他們老師幹仗了,拿石頭把人家老師腦袋瓜子都砸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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