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號二更

縣貿易經理部在緊挨革委會的南牆面有一排大平房,平時用作倉庫,單位裏的職工只有潘士堯一個是農村人,其他職工家全在縣城裏,所以貿易經理部也沒有職工宿舍。眼下方建國讓人臨時收拾了一間倉庫,打掃幹淨了,裏面放張單人床鋪,再置辦點棉床被物、臉盆架、大木箱等生活物品,整得像模像樣了,再分派給潘士堯住,也算是職工宿舍了。

雖然準備的倉促,零零碎碎的東西還要潘士堯自己買,但潘士堯已經非常滿足了,至少大平房不漏雨,至少他能有張像樣的床睡覺,就連棉被鋪蓋什麽都是新的,比他家要好太多。

如今阿噠來看他了,潘士堯第一件事就是把阿噠領去他的宿舍看看。

潘士堯見潘陽推的自行車像是孫大姐家那輛,笑道,“阿噠,你還是把自行車買着了?”

潘陽拍拍自行車把手,帶着自豪勁,笑道,“如今你出息了,我們也不用怕再被人背後戳脊梁骨,硬給我們按上什麽罪名,自行車必須買,有一輛我們來城裏也方便。”

潘士堯把自行車從潘陽手裏接過來,跨上大杠,坐在自行車座上,兩腳着地還游刃有餘,顯得他的雙腿格外長,他單腳劃了兩下蹬走,剛開始歪歪扭扭,好幾次差點要摔倒,不過他腿長,在快要摔倒時立馬腳着地固定住,沒幾時就學會了騎自行車。

潘士堯蹬着自行車,繞着貿易經理部的大院轉了一圈又一圈,絲絲涼風朝他迎面吹來,他快活極了,像個調皮的大孩子改繞着潘陽轉圈,還打着車鈴铛,等終于停下來了,笑着對潘陽道,“阿噠,你什麽時候再來縣城把娘也載過來看看,她還從沒來過縣城呢。”

又想到家裏其他人,潘士堯又道,“弟弟妹妹還有阿爺,也都過來,最好夏天來,能住在我宿舍,我宿舍的地板是水泥的,夏天在地上打地鋪一定非常涼快,你們來玩,吃飯也不用擔心,革委會有個大食堂,單位給我發的糧食、糧票我都吃不完,全存在革委會食堂大竈上了,我都和大竈師傅混熟了,等你們來,我讓大竈師傅燒點好的!”

以往不太愛說話的大男孩有了歷練之後,變得更加開朗,見了世面之後心胸更加開闊,侃侃而談間流露着自信陽光。

潘士堯滔滔不絕的說,潘陽就認真聽着,也不打斷,嘴上一直挂着笑,就像真的父親那般,看兒子有出息了,也跟着感到驕傲、自豪。

潘陽跟着潘士堯進了他宿舍,因為原本當倉庫使用,所以宿舍的面積比老潘家一間屋大上許多,靠南牆窗戶底下擺了一張約莫一米多的木板床,床上鋪的蓋的全是棉花被,靠東牆擺放着臉盆架,上層放洗臉盆,下面放的是洗腳盆,洗臉盆上還搭了條白毛巾,整個屋子顯得亮堂又利落。

潘士堯對他的宿舍滿意極了,對潘陽道,“阿噠,很不錯吧,我平時可注意個人衛生了!”

潘陽也滿意,不住點頭,想到潘士堯休假問題,潘陽道,“你多長時間能回家一趟?”

潘士堯知道潘陽問這話的意思是想讓他找個時間回去對象,對潘陽道,“阿噠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們休息沒個定點,不像人家可以有周末,我們隊要調休,眼下我是新人,不好剛工作就向上頭要假期,等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跟隊長請個假回去一趟。”

潘陽點頭道,“也別為難,就按照上頭給的時間休,王有田他愛人那邊我來去說。”

父子二人又說了會話,潘陽想着早些回去到鎮上辦理自行車牌照,也就沒跟潘士堯多說,臨走前他給潘士堯一百塊錢,又把張學蘭剛給潘士堯做好的夏天衣裳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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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士堯不願意再要潘陽的錢,對潘陽道,“阿噠上回給我的錢我還沒花完,馬上我們就要發工資了,錢我花不完。”

潘陽執意給他,“以後你結交的朋友多,人情往來,花錢的地方多着是,你先收着留作備用。”

潘陽孬好也是工作過的人,一個單位裏但凡有人結婚生孩子什麽的,少不得要添禮,潘士堯他們貿易部這麽多年輕職工,碰上結婚生孩子的機率總要大一些。

聽潘陽這麽說,潘士堯才把錢裝在口袋裏,想的是等他發了工資不僅把這一百塊錢再給他阿噠,以後他花不完的工資還有領的票據,全部都給家裏,他阿噠養家糊口不容易,他該幫阿噠承擔養家的責任了。

從縣貿易經理部出來,潘陽跨上自行車大杠,直接出縣城朝家去,要說從縣城到鄉裏的路也好認,從縣城上河壩,過淮河大橋之後,一條大馬路通過鎮上直達他們鄉裏。

騎車約莫一個半小時後,就到了鎮上,鎮上潘陽以前來過幾次,一路摸到鎮上的唯一一條街道,尋人問了派出所的方向,直奔派出所而去。

鎮上的派出所不大,四間泥瓦房,大概有老潘家兩個大的院子,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中年禿頂男人在澆月季花,潘陽詢問道,“我想辦理自行車牌照,在哪個辦公室辦?”

中年男人呵呵笑道,“什麽在哪個辦公室,我們只有一個辦公室,什麽事都歸我辦,同志跟我來吧。”

和縣城派出所裏的工作人員個個穿着得體的制服相比,中年男人穿得就随意太多,上身是綠色中山裝,下面也是同色勞工褲,腳上是黃膠底鞋,如果不說的話,很難想象他是派出所的一把手。

潘陽跟在中年男人屁股後頭進屋,不大的屋裏放了三排木架,架子上豎放的全是資料報紙等物。

中年男人在詢問過潘陽戶籍所在地後,一陣翻翻找找,終于找到他們鄉的戶籍登記簿,取了出來按戶頭號找到老潘家戶頭,又從另一間屋裏翻出上頭發下來的自行車牌號,随意取出其中一個,按號碼抄到老潘家的戶頭上,做完這些後,他又給潘陽臨時做了一本自行車執照,用紅色皮殼包在外邊,遞給潘陽。

中年男人道,“同志,你需要交五毛錢手續費給我。”

潘陽忙掏了五毛錢遞給中年男人,拿上自己紅豔豔的自行車執照出了派出所大門。

潘陽騎車到家後,天已經黑了下來,雖說村裏還沒通電,可大家都是老熟人,哪怕黑燈瞎火,照樣有人認出了潘陽。

見潘陽手推自行車,村裏人訝道,“兆科,哪來的自行車?該不是你家士堯發工資買的吧?”

潘陽樂呵呵的笑道,“可不就是,不然我們老農民哪能買得起,得虧了士堯他們單位發的工業劵,家裏湊點錢買了輛二手的自行車,比新的可便宜許多。”

哪怕潘陽買的是二手自行車,也足夠讓人羨慕,二手的自行車對他們來說也是望塵莫及啊。

這個點老潘家早就吃過了晚飯,家裏該溜達的都去溜達了,潘陽懶得去喊張學蘭回來燒飯,自己點上煤油燈,随便熱了點他們晚上吃剩下的飯菜。她正坐在廚房的小案桌上吃飯的時候,張學蘭串門子回來了,一進門就喊道,“兆科,我聽廣臣他老娘說你推了輛自行車回來?是不是真的?是你買的?!”

潘陽伸手指指停放在廊檐窗戶下的自行車,嗯了一聲,對張學蘭道,“在那放着呢。”

張學蘭順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可不就是輛自行車!

她忙過去摸了摸自行車把手,天太黑了,張學蘭看不清自行車顏色和牌子,只能看到個大概的樣式,單看樣式,她就敢保證,絕對比王有田家那輛自行車好看!

潘陽三兩口吃了飯,也到廊檐下,對張學蘭道,“鳳凰牌的,原來是孫大姐她男人買的,眼下孫大姐急着用錢,兩百多塊買的自行車,騎了一年多,七八成新,八十塊錢賣給了我。”

張學蘭一聽自行車是從孫大姐手裏買的,這說明她男人今天又去了孫大姐家,她有點不高興了,撇撇嘴道,“你倒是跟她挺熟的啊,兩百多塊買的,就賣你八十塊?”

潘陽沒聽出張學蘭話裏話外都酸溜溜的,接話道,“那是自然,我們可算老熟人了,每回去縣城賣菜我都會去她那一趟。”

聞言,張學蘭哼了聲道,“你下回什麽時候去縣城?我也要去。”

潘陽上下打量了下張學蘭的身姿,搖搖頭道,“不行,你太重,我可載不動你,要不你就學會騎車載我過去。”

潘陽把這番話可把張學蘭給氣得直哼哼,擡手就在潘陽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

潘陽也是賤骨頭,明明被擰得到抽氣,還哈哈笑了兩聲,她得承認,能氣到她奶奶的感覺特別爽!

——

夏季多雨,連着下了幾場暴雨後,天氣轉晴,生産大隊的所有隊員又得抓緊時間忙活了,他們要忙着種下一季的農作物。

今年上頭給他們生産大隊分派了兩個指标,主要種植玉米和黃豆。

六月份種上,十月份大概就能收。玉米占粗糧很大一部分比例,至于黃豆,上頭要收上去百分之□□十,統一送去榨油,作為淮河兩岸城市居民的主要食油來源。

按說隊裏該去縣城農機部門買玉米和黃豆種子,可這麽多畝地,單買種子也得花掉不少錢,更不要說還得花錢買肥料追肥了,生産隊每年為了節省那點種子錢,基本上都用頭年存下的玉米和黃豆作這季的種子。

生産隊只有一輛拖拉機和犁,這個時候老驢和牛就顯得格外重要,底灣的地勢平坦,适合用拖拉機犁地,隊裏唯一的拖拉機就被派到了底灣,至于半山腰上的梯田,則是趕牛過去犁。

生産隊被分成三撥,一撥坐拖拉機去底灣,一撥去壩下,還有一撥去半山腰梯田。

潘陽被分到了半山腰梯田,同她一起的還有潘兆房、潘兆豐,潘恒春的三個兒子很少被分配到一塊幹活,既然分配到一起了,難免就被人拿來比較,作為隊員勞作時閑談的話資。

王有田有個兄弟叫王有地,王有地別的本事沒有,碎嘴起來可不比村裏的婦女差,他吆喝了一聲潘兆房和潘兆豐,笑呵呵道,“兆房、兆豐,都是一個娘生的,你看看你家老大,可比你們能耐多了,房子翻修了不說,家裏還買了自行車,兒子也出息,兆房、兆豐你們可得加把勁攆上你們大哥了!”

有時候嫉妒就是這麽産生的,人不能比較,自打潘家大房越過越好之後,潘兆房和潘兆豐兩兄弟就總是被自己女人嘀咕,整天說大房怎麽本事,大房怎麽好,大房家又吃肉了,已經聽得他們足夠煩了,現在又有外人拿他們做比較,兩兄弟難免心裏不痛快。

潘兆豐比較有心眼,什麽話喜歡擱在心裏,哪怕他心裏不舒坦也不會當着別人的面說出來。

相較之下,潘兆房的脾氣則要直接許多,當即沖王有地道,“你大哥倒是村書記,你呢,是當了個村幹部還是怎麽着?也沒見你比你大哥多有能耐。”

王有地一聽,當即把鋤頭往地上一摔,沖潘兆房喊道,“潘兆房,你小子有種的過來站在我面前說,看我不揍得你滿地找牙!”

潘兆房也是年輕氣盛,當即把手裏盛玉米種子的簍摔在地上,朝王有地沖過去,村裏其他人見形勢不對,忙将潘兆房拉住,有人高聲喊潘陽,“潘家老大,快過來攔住你兄弟,大家好好幹活,有話好說呀。”

實話說潘陽都懶得管這些破事,剛才她就聽到王有地的話了,但她裝聾作啞全當什麽都沒聽見,但這會子被人喊到名了,不得不過去拉住怒氣沖沖的潘兆房,讓他坐到田埂上消消氣。

沒想到人家還不領情,狠狠甩開潘陽的手,當即指着她鼻子吼道,“潘兆科,別在我跟前假好心,幹你的活去,我不要你管!”

這下可好,一幫圍觀的人看起了笑話,兄弟反目成仇什麽的,看着就是一出大戲。

潘兆房不嫌丢人,潘陽還嫌醜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跟耍猴似的,潘陽用了力氣,狠拽了潘兆房兩下,到底把他拽到了田埂上,潘陽氣道,“因為個外人亂說話,你至于跟我撒氣嗎。”

潘兆房狠狠撇開頭,不搭理潘陽。

潘陽也懶得理會他,她才不幹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事,丢下潘兆房一人,潘陽又回了田裏繼續幹活。

等傍晚收工之後,潘陽沒急着下山,而是讓隊裏的人先走,等人都走光之後,她偷摸去了山頂,看看她開的小菜園,給菜園子澆澆水,看有熟了的青椒、茄子就摘下來裹到破小褂裏,等天黑了就帶回去留自家吃。

等忙活的差不多了,她才晃悠悠的下山,只是她前腳剛走,潘兆房後腳從土坡後頭出來了,看着眼前這片長勢良好的小菜園,再想到大房無緣無故的條件好了起來,翻新房、穿新衣、三天兩頭吃大肉,前不久又買了自行車,他潘兆房也不是傻子,幾乎可以肯定他大哥是偷摸幹了投機倒把的事。

投機倒把可是犯罪,如果被抓到了證據,所有東西被沒收不說,他大哥也會被帶到合作社勞動改造,幹最苦最累的活不說,還不給一個工分。

潘兆房靠坐在樹根下,從布兜裏捏了煙草,卷了一根煙了一口,望着眼前的菜園子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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