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我是誰(五)

周洋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在父母的呵護下健康成長,小學—中學—高中—大學按步就班,夢裏的父母對他關心愛護,但永遠看不清臉,只記得一股熟悉的讓人心安的香味和一雙冰涼卻輕柔慈愛的手。

這樣一個“平常”的夢,平常的一般人不屑去做,周洋卻覺得頭疼欲裂,胸部漲痛無發呼吸,好像是做了什麽驚悚可怕的噩夢一樣,渾身發抖四肢寒冷的醒了過來,他不應該作這樣的夢的……

“洋洋。”和夢裏一樣指尖微涼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洋洋……”有個女人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小聲念着陌名熟悉卻無比陌生的名字。

他緊閉着眼睛不敢睜開,生怕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又是出租房裏牆皮脫落帶着大片黴菌的天花板,身邊除了電腦之外再沒有任何能讓他溫暖的東西。

“洋洋。”那個人額頭離開了他的額頭,摸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洋洋……周伯安,我的洋洋回來了。”

“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他還在睡覺……是不是生病了?”

“沒事,大夫說他只是血糖有點低,有點累。”

“他好瘦啊……”

“我年輕的時候也瘦啊。”

“但是沒有他這麽瘦啊。”

“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瘦。”

“他的手上有凍瘡……還有老繭……”

“他養父母是南方人,冬天他們那裏沒有取暖,很多人生凍瘡的。”男人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哄着女人。

“是嗎?”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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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吃過苦?”

“他回來了。”

“嗯,他回來了。”

周洋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睜開了眼想要問問男人為什麽會覺得他沒有吃過苦?他吃過……他第一眼看見的景像讓他愣住了,他見過他父親的資料,也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麽樣子,他不知道他生母長成什麽樣子,按照他的理解這個年齡的城市高知小康家庭的女人,一般都比實際年齡年輕,氣度雍容,保養極好,可是眼前的生母雖然穿得不差,頭發卻發根全白,與刻意染成的黑發對比鮮明,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密,像是一道道溝壑一樣布滿她的臉,周洋眨了眨眼……

“洋洋,你醒了?!”張謹撲到兒子的病床前,摸着兒子的頭發。

“你……”

“我是媽媽啊,媽媽!”張謹喜得似颠似狂,一會兒覺得躺在病床上的周洋已經是個大人,一會兒又覺得躺在床上的還是丢失時的那個稚兒,“寶寶,我是媽媽,媽媽!說媽媽!”

周洋再怎麽蠢也知道她精神上有些問題了,更何況他是個人精,“媽媽……”他本以為媽媽兩個字他叫不出口,可是叫起來卻無比的自然。

“爸爸!爸爸!這個是爸爸。”張謹又指着站在她身後按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抹着眼淚的周伯安,像是教幼兒說話一樣教周洋喊爸爸。

“爸爸。”

張謹低頭想要親周洋的臉,周洋想要躲終究沒有躲開,“乖!寶寶乖!媽媽的洋洋真乖!真聰明!誰是最乖最聰明的寶寶啊?是啊……就是你啊……周洋……”張謹親完了周洋,臉上帶着笑摸着周洋的頭,周洋認得那種眼神,養母就是用那種眼神看着妹妹的,原來……也有人會這樣看他。

“張謹,洋洋剛醒……還很累!我們出去讓醫生替他檢查吧。”周伯安攬着妻子的肩頭說道。

“伯安啊!洋洋是不是不認識我了啊?”張謹摸着自己的臉,“我老了……”

“你沒老,你一點沒老,你跟二十六年前一模一樣。”周伯安撫摸着妻子的頭發說道,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周洋,希望周洋不要打破張謹的夢境。

“媽媽。”周洋第二次叫媽媽順口很多,“媽,你先去休息一下,讓醫生替我檢查一下。”

“不!我不走!我守着你!”張謹眼睛眨也不敢眨的看着兒子,生怕自己一眨眼,兒子就又不見了。

“媽!”梳着馬尾的周盼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來,“媽,哥哥很累,需要醫生檢查,我們守着病房門,哥哥丢不了。”

張謹看見周盼的時候愣了一下,好像一時間沒有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她經常這樣在幻想和現實中穿梭,幻想中她還是那個年輕媽媽,周洋還是每天問“這是什麽啊……”異常話唠的小寶寶,現實中她丢失了兒子,整個人衰老的不成樣子,她還有個女兒……“盼盼!你是盼盼!這是哥哥!盼盼!你看!媽媽把哥哥找回來了!”

“哥哥!”周盼有些好奇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哥哥,她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有一個丢失了很久的哥哥,媽媽因為他丢了而精神抑郁,長大後她又聽家裏的長輩說,媽媽發現懷了她之後,停了藥,懷着她七八個月的時候精神已經瀕于崩潰,一個人趁人不注意光着腳出去找周洋,被三輪車撞倒,早産生下了她……她一出生媽媽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她過了百天媽媽才出院。

媽媽清醒的時候對她異常關注溺愛,生怕她離開視線,那怕她去上學媽媽都會牽着她的手一直到她走進教室,然後再坐在教室外等着她出來,再牽着她的手回家,不清醒的時候媽媽不認識她,眼裏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在這樣複雜而又被陰雲籠罩的家庭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周盼很早熟,她小小年紀就知道應該怎樣護理和對待精神病人,媽媽眉頭一皺她就知道她需要什麽……什麽時候吃藥,什麽時候喝水,什麽時候應該馬上打電話找爸爸求助……

面對周洋這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哥哥,周盼很開心,以她七歲的見識,她認為哥哥回來了,媽媽的病就會好了,他們家也會變成跟別的家庭一樣的正常家庭。

周洋看着周盼時表情很複雜,妹妹對他而言實在不是什麽好詞,可這個妹妹跟那個“妹妹”不同,她用小心翼翼像是小鹿一樣的眼神看着他,對他羞澀的笑,甜甜地叫他——“哥哥!”

周洋擡起頭與勉強止住眼淚的周伯安對視,生父也比實際年齡要老,跟網絡視頻上那個神采飛揚的男人相似也不相似。

聽別人說他失蹤之後周家的種種情形對他來講像是聽故事,真正看見了周家人,尤其是看見了母親滿臉的皺紋和明顯不穩定的精神狀态,他這才明白這些年……他們并非養尊處優,他們跟他一樣受盡了折磨,他們的人生一樣被偷走了。

他笑了,雖然有些勉強和不熟練,“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周盼。”周盼看見周洋笑了,也跟着笑了,“盼望哥哥回來的意思。”

“是嗎?”周洋伸手摸着妹妹的頭發,“你幾歲了?”

“我七歲了。”周盼回答完之後伸出手拉着爸爸的手,“爸爸,哥哥喜歡我!”

“嗯,哥哥喜歡你。”周伯安點了點頭。

“我也喜歡哥哥。”周盼說道,“哥哥,你之前跑到哪兒去了?爸爸和媽媽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再也不要跑不見了好不好?”

周洋胸口的疼痛不知什麽時候消散了很多,“好,再不會跑不見了。”

張謹坐到了床邊拉着周洋的手,依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不肯放過一丁點的細節。

嘀嘀嘀!提示吃藥的鈴聲響起來了,周伯安想要提醒張謹吃藥,可是他也一樣無法将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周盼瞧瞧哥哥,又瞧着異常清醒的媽媽,臉上泛着光的爸爸,她幸福的笑了,她要讓所有的小朋友都來看看,她真的有個哥哥,她的媽媽不是瘋子,她也有一個跟他們一樣幸福的家。

歐雲開站在病房不引人注意的一角瞧着這一家人,又将自己的存在感調低了一些,這個時候這一家人不需要任何外人的存在。

但是怎麽可能沒要來打擾呢?病房的門被敲了兩下,來人不請自入打開了病房的門——“周洋醒了嗎?”周玫拎着滿滿幾袋水果笑吟吟地說道,她又看着病床上的周洋笑,“洋洋!還記得我嗎?我是姑姑!”她又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後進來的男人,“這是姑夫!你小的時候他最喜歡帶着你出去玩了,你認不出來也沒關系,過一會兒就熟悉了……等會兒你表弟也要來……還有你大姨、你三姨、你小舅都要來看你!”

陸天放和汪思甜來到醫院的時候,周洋正被一大堆的親戚包圍着,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每個人都急于介紹自己,急于了解周洋這些年都經歷了些什麽?

周洋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情緒,就被這麽多人像是岩漿一樣的熱情煩得想要直接從病床上逃走,可是媽媽緊緊握着他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最重要,他想要逃開這樣讓人窒息的關注,卻怎麽也使不上力甩開媽媽的手。

“周洋!周洋!”陸天放從人縫裏擠到病床前,卻怎麽也突破不了最後一道由張謹、周伯安、周盼組成的防線。

周洋看見了他,臉沉了下來,“你來做什麽?”歐雲開在哪兒呢?竟然敢用手刀劈暈他!

陸天放沒理會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跟駕駛證類似的證件,“我是私家偵探!我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問周洋!能不能請大家暫時回避?”

私家偵探?無論是互相之間熱烈讨論周洋回歸事件,還是圍着周玫、周伯安問個不停的親戚們,都被這個名頭給震住了。但是——中國好像沒有私家偵探吧。

“就是他!”周玫指着陸天放,“就是他把周洋找回來的!”

一群人安靜了幾秒鐘,又開始圍攻起了陸天放,想要問清楚周洋到底去哪兒了,怎麽找到的……

“各位阿姨,各位叔叔,我有重要的事需要跟周洋商量,能不能請你們暫時出去,周玫阿姨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很清楚,你們可以找她讨論,現在我們需要安靜的環境。”陸天放還是很會禍水東引的。

周玫還沒來得及搖頭苦笑,就被一群親戚簇擁着到了外面,她斟酌着把事情的經過講了,無非是她喝喜酒的時候遇見了跟周伯安長得很像的周洋,順着線索找到了周洋之類的場面話,至于周洋的經歷……她暫時不想跟這些多事的親戚們說。

且不說她如何雲山霧罩的給親戚們講故事,周洋看見那些圍過來的親戚們都撤出去了,暫時松了口氣,“你有什麽事要找我?”

“我想問問你……養父母的家庭住址和他們家的一些具體情況。”陸天放說道。

周伯安見他這樣問周洋,低頭拍了拍張謹的肩膀,“謹,你吃藥的時間到了。”

“我病好了!”張謹說道,“我沒病!”她有些驚恐地看着兒子,生怕兒子因為她生病了嫌棄她。

“媽媽,你是不是感冒了啊?快點吃藥吧,吃了藥好的快。”以周洋的聰慧,哄張謹吃藥根本不是問題。

張謹聽見兒子這麽說了,趕緊催促周伯安找藥,“對啊,我感冒了,得吃藥!得吃藥!免得傳染給你。”

她吃了藥之後,很快就迷糊了起來,周伯安扶着她到沙發上躺下了,她很快睡着了。

“你們聊吧,她至少兩個小時之後才會醒。”周伯安牽着周盼的手出去了,周洋具體經歷了些什麽,他會等待周洋準備好以後再問,現在他想要留給周洋空間。

“你問他們幹什麽?”周洋警惕地問道。

“你委托我們幫忙找人販子,我們找到了當年的辦案警察,他建議我們從你養父母入手順藤摸瓜找人。”

“呵呵呵呵……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件事我自己就能做,不用麻煩別人。”

“你确定你媽媽會放你離開報複你養父母一家?”歐雲開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周洋愣了一下,“我想走誰也攔不住我。”

“她承受不起你的出現又離開,她會瘋。”歐雲開說道,“如果你打算對你養父母一家做什麽事,我勸你收手,不要把他們變成讓人同情的受害者。”

“呵呵呵。”世人如何看,關他何事?他只需要快意恩仇。

“你媽媽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你。”這次歐雲開說得更直白了,“你看看她的臉,她才五十出頭!!”

周洋看着躺在沙發上睡得像個孩子似的母親,眼神裏終于流露出了一絲溫情,“好吧,你們需要了解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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