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庫房
敏心便将宋娴大鬧庭院之事說與李容褀聽。
李容褀聽罷倒也不置可否,只擱下筆,端起茶盞淺抿了一口,下一刻卻微蹙起眉宇。
他垂眸看向茶盞,似乎陷入沉吟。
這昆侖的碧海仙是極難得的好茶,然而沖泡時對水溫的要求也格外苛刻,需得先由冷熱水交替沖洗,再以溫水浸泡,如此才能将茶香發散出來。
如此繁雜,自然丫頭們當中,不曾見過碧海仙的也就不知沖泡的這些規矩。
那日宋娴來書房裏奉茶,沏的也是碧海仙,茶盞入手的時候便是剛剛好的溫度,倒是今日敏心遞上來的卻是以新沸的水沏的。
這一批碧海仙是年前宮裏賞賜下來的,敏心不識得卻也無可厚非,倒是那名喚阿寧的丫頭,為何會知道如此珍貴的碧海仙應怎樣處置。
李容褀似忽然想起什麽,側過頭來向敏心問道:“那個丫頭呢?為何今日是你來書房伺候?”
原本侍奉筆墨和夜裏守夜之事都已安排給阿寧來做,雖說敏心也是他近身伺候的丫頭,可沒道理一回來就被安排到書房。
敏心則應道:“因為今晨之事,蘇月已經提前将她們遣回外院去了。”
“如此……”李容褀低聲喃語,眸光攜着怨毒停留在紙上。
只見畫了一半的蘭草清幽典雅,卻獨缺了花瓣而顯得殘破不全。
此時宋娴和阿清已然回到了外院裏。
或許蘇月并沒有如實将先前發生的事告知郭嬷嬷,所以她們倒不曾受到想象中的可怕懲罰。
然而郭嬷嬷卻想無事生事,令她們二人跪在院中,自執着鞭子搬了凳子坐在她們面前質問:“你們兩個小蹄子,可是在那邊犯了什麽錯?否則蘇月姑娘為何提前讓你們回來?”
阿清被她唬了幾遭,吓得就要将所有事和盤托出。
宋娴連忙在暗中拉扯她的衣袖,搶先道:“确是告假的丫頭回了,才遣了我們回來的。”
郭嬷嬷卻舉着手裏的鞭子威脅道:“若是叫老娘聽聞到你們半點兒錯處,自有你們受的。”
正說話間,一個聲音卻自庭院門口傳來,正打斷了郭嬷嬷的話:“可是這兩個丫頭又惹了什麽事兒?”
宋娴仍端正跪着,只以餘光瞧去,于是瞥見一抹灰青色的衣擺半罩着光面無繡紋的黑靴。
郭嬷嬷看見來人,卻立刻放下鞭子起身,恭敬的行禮道:“秦管家怎麽到這裏來了,也不提前支應一聲,老奴好備下茶水伺候。”
片刻後見秦管家并未應答她的話,便又連忙道:“丫頭們年輕,貪玩不懂事都是有的,老奴不過敲打敲打,讓她們莫要忘了規矩。”
郭嬷嬷說着,轉身沖宋娴和阿清道:“還不快拜見秦管家。”
宋娴和阿清正要朝秦管家跪拜,卻聽他道:“且慢,這府裏的規矩,丫頭們只向主子跪拜,我可不敢僭越,郭嬷嬷也需謹記。”
他這話裏訓誡的意味明顯,郭嬷嬷十分讪然的應了,又對宋娴和阿清道:“還不快起來。”
宋娴是極看不慣郭嬷嬷這幅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嘴臉,奈何現下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先暗自記下,只忖着時機到了再做清算。
她于是自動忽略郭嬷嬷的言語,只擡起眼眸打量這位常聽她們提起的秦管家。
卻見那秦管家是個蓄着胡須的中年男子,五官生得甚是端肅。
一身青灰袍子,是樸素的樣式,卻也穿的十分得體。
方才同郭嬷嬷說話,舉手投足之間亦不乏王府管家的自謹。
看來這王府中也不全是像郭嬷嬷這類上不得臺面的。
宋娴正暗地裏贊賞秦管家,卻忽然覺到有兩道目光似乎正落在她的身上。
她尋之定睛一看,注意到跟在秦管家身後的那名男仆。
那人體态生得異常健壯,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短打,皮膚黝黑、相貌醜陋,自方才跟着秦管家進來,就一直低頭不語。
眼下他正目不轉睛的看着宋娴,讓她後脊莫名有些發涼。
然而注意到被她發現之後,那人卻又立刻垂下了眼簾。
此時秦管家正對郭嬷嬷道:“我見這兩個丫頭頗有些靈氣才買回府中,将她們留在外院也是忖着她們年輕,讓她們歷練一番,你倒也不必太過苛責,日後自有她們的去處。”
郭嬷嬷聽罷,連聲應道:“秦管家說得在理,老奴一定好生記着。”
秦管家并沒有停留多久便轉身離開,而郭嬷嬷恭恭敬敬的送了他出去,折回來時卻又露出了本來面目。
她斜着眼睛,輕蔑的倪着她們二人道:“秦管家既說歷練,你們二人便去庫房裏好生歷練歷練吧。”
宋娴和阿清便被她這麽一句話打發到了庫房裏做清掃的工作。
外院的庫房裏囤積的多是些柴火炭木之物,故而清掃起來十分麻煩。
加之庫房裏幹的都是力氣活,因此被分派到這裏的都是些壯丁男仆,而郭嬷嬷将她們安排來,顯然又是故意刁難的用意。
宋娴和阿清雖多有不滿,可在這裏不必整日看着郭嬷嬷的臉色行事,倒也暫且安然。
年後庫房中囤積之物增多倒是實情,她們二人整日裏忙得腳不沾地不說,還時常被郭嬷嬷尋着理由不給飯吃。
這日宋娴和阿清又沒用上午膳,午後正是餓得手腳發軟之際,庫房裏卻又來了一批貨。
庫房裏的管事也不講憐香惜玉的,只喚了宋娴阿清來幫忙搬貨。
她們心裏雖是極不情願,可若是堅持不幹,傳進郭嬷嬷耳中,少不得又是一頓鞭子,于是只能硬着頭皮上。
每當這時候,宋娴便十分怨恨如今這副身子,手腳生得如此纖細,又使不上勁,真真兒令她着急。
她才拖了一袋子貨物,正要往庫房裏搬,怎料又錯估了這身子能承受的重量,一時間便失了平衡,眼見着就要往樓梯摔下去。
正是千鈞一發之際,幸而有人自身後撐了她一把,才令她穩住身形。
“多謝。”宋娴連忙轉身與那人道謝,然而看到那人面龐時卻吓了一跳。
那人似乎也甚有自覺,連忙低下頭去。
救她的人正是方才跟在秦管家身後的那個男仆。
如今宋娴明白過來,此人雖然生得面目猙獰,可并不是郭嬷嬷那樣的惡人,于是又懊惱方才下意識的反應傷了別人的自尊,正欲向他解釋,卻忽見阿清從遠處跑來,一把推開那人,護在宋娴身前。
“你做什麽,竟敢對阿寧無禮,仔細我告訴秦管家。”阿清不分青紅皂白沖那名男仆吼道。
宋娴見狀連忙攔住阿清:“不是你想的那樣,方才我險些摔下來,是他救了我。”
她才說完,轉頭欲對那男仆致歉,卻見他已然扛着重物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背影,顯得十分落寞。
宋娴欲再追上去,卻又被阿清攔住。
阿清一臉嚴肅的對她道:“這裏可不比平日裏我們待的地方,更不比二殿下院中,來來去去的都是丫頭,了不得拌上幾句嘴也就罷了,這裏的可都是男仆。”
她說着,擡眼警惕的朝四周看去,确實整個庫房裏,除她們二人之外,揮汗如雨搬運貨物的都是健壯的男子。
阿清又接着道:“郭嬷嬷讓我們到這裏來,原就是抱着坑害我們的心,我們自己可要懂得保護自己。”
她說得雖然隐晦,但宋娴到底原本是将要嫁人的,卻也領悟過來,卻又不禁感嘆阿清小小年紀竟已知曉這些。
到底她也是為了自己好,宋娴便不再辯解,只應道:“蒙你提醒,我今後定然多加小心。”
說話間,她才注意到方才不慎摔落貨物,那袋子都松散開來,裏面的東西也随之撒了一地。
兩人于是連忙蹲下來收拾,可收着收着,宋娴卻又露出疑惑之色。
這一袋子滿滿當當裝着的竟然都是些手掌形狀的葉子。
她于是不解的撚起其中一片道:“把這些葉子收進庫房做什麽,難道還能當柴燒。”
阿清則應道:“我方才聽一個仆從提起過,這些是蓖麻葉子,前年園子裏種了些,不想如今竟長成了一大片,只得先摘下來,曬幹了存在庫房裏,過幾日便賣到外頭的藥鋪和蠶商,我才曉得,原來這蓖麻葉子也能養蠶的。”
何止能養蠶,若是誤食了,這蓖麻葉子還能使人頭暈腹瀉,着實是個危險的存在。
宋娴只在書上讀到過這種奇特的草木,倒不曾當真見過。
她也只是在心中浮現這些想法,便立刻彎下身子同阿清一道将臺階收拾幹淨,接着将那些貨物都運進了庫房。
好不容易忙完了這些活計,竟又誤了晚膳的時辰。
宋娴和阿清便索性不急着回去,沒精打采的坐在庫房門前。
這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着實難捱,兩人正嘆息之際,忽見一黑影移至她們面前,吓得兩人俱是往後一縮。
宋娴已顧不得許多,做好了與人交手的準備。
正在這時,她卻借着一旁昏暗的燈光,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你。”宋娴雙眸一亮,有些微詫也有些驚喜,只見白日裏救了她一把的男仆此刻正捧着什麽蹲在她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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