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暗香

敏心這諱莫如深的反應勾起了宋娴的好奇。

她于是試探的問道:“可是有難言之隐?”

敏心則搖了搖頭道:“難言之隐倒不至于,我方才是在嘆息二殿下可憐。”

“他有何可憐的?”宋娴努努嘴,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心道他不去刁難人就罷了,還有人能欺負他不成。

此時敏心卻緩緩道來:“二殿下年幼時先王妃就過世了,雖說出身王侯,錦衣玉食從來不缺,卻獨獨沒有體會過母親的關懷,如何不可憐?你提到的那個白瓷花瓶,應當就是先王妃當年留下的遺物。”

宋娴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李容褀對那個花瓶如此看重。

此話卻又勾起她另一重疑惑,于是也一并問那敏心道:“說來還有一事我也有些好奇,既然如今的王妃是繼室,為何反而是大殿下的生母?”

探究至此,已然涉及王府內闱秘聞,敏心于是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秘的說道:“如今的王妃原是王爺的一個姬妾,王爺和先王妃大婚後,原本是要将那些姬妾都遣散的,先王妃心善,見她們離開王府也無歸宿,就留了下來。可想不到的是,先王妃兩年多都不曾懷上子嗣,倒是如今的王妃先懷上了孩子,生下來是個男胎,正是當今的大殿下。後來先王妃才有了二殿下,懷孕期間已是幾經波折,數次險些滑胎,生産時又歷經了一番兇險,好不容易母子平安,殿下卻又有先天的不足之症,而先王妃更在生産時落下病根,身上一直不好,好不容易待得殿下足歲,竟就撒手人寰了,王爺這才将如今的王妃扶了正。”

敏心說着,又嘆了數聲,而聽她講述的宋娴也禁不住蹙緊雙眉。

若照這樣說來,李容褀的命運還真是坎坷。

原本他應是當之無愧的嫡子,出生時便冠以世子之銜,濟川王所有的一切尊榮都該由他繼承,偏生她的母親卻先去了,繼室之子母憑子貴,又是長子,不說在位分上高他一截,至少也是相當,難怪如今王府裏只大殿下、二殿下的叫,從不曾喚哪一位作世子殿下,想來這王位的繼承人還懸而未決吧。

然而從後來濟川王讓長子李容錦與宋氏聯姻之事看來,他心裏對繼承人的屬意,恐怕還是更偏向于李容錦多一些。

這倒也是,李容褀自小身子孱弱,常為疾病糾纏,王爺自然不得不多加思量,只恐他難當大任。

宋娴正唏噓之際,敏心又接着說道:“可嘆二殿下出生便與吾等凡俗之人不同,靈秀模樣得盡了王爺的寵愛,且天資聰穎,性子又要強,便是不能去太學裏上學,就自己關在書房裏看書,這些年來的文章才學,竟一點兒也不輸大殿下,偏生就拖累在這身子上。因而殿下越是要強,就越是不甘,越是不甘,就越是逼自己,這樣下去,竟不知要成個什麽樣子……”

敏心說到這裏已不忍再繼續,宋娴也陷入沉默。

她原以為李容褀是個被衆人寵壞了的纨绔少爺,卻不想他竟自小長在這般壓抑兇險之境。

素來嫡庶之争在名門望族之中都是暗潮洶湧,這個從她那一嫡一庶兩個兄長的身上也能看出些端倪,宋府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王府之中。

雖不知她未來的婆婆是個怎樣的人,但憑其能從侍妾扶正為王妃,足見有些有段,這樣的情況下,李容褀若是不狠,只怕在王府中難有立足之地,倒無怪乎他會養成那樣刁鑽的性子。

聽了這樣一段故事,宋娴久久不能平靜,直到敏心離開之後,她仍在心中咀嚼反複,竟越想越有些愧疚。

她想起昨日書房之事,因為飲了蓮心湯,她一時憤恨便以憐子之心的典故來諷刺他,原本她是沒有惡意的,可偏生李容褀有這樣的一段經歷,如今想來,她當時的那些話定是字字句句戳到了他心裏的傷處。

“我哪裏知道堂堂王府公子會有這樣的身世,以前也沒聽人說過,不過這李容褀還真是有些可憐。”傍晚得了閑,宋娴獨自在庭院裏游蕩,還想着今日敏心說的那些話,于是自言自語的嘟囔着。

她一邊同情着李容褀,一邊又似忽然想起什麽,對自己道:“我這是怎麽了?明明大殿下才是我未來的夫婿,我何以要為與他争奪王位的李容褀不平?”

話雖是這麽說,可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尋思着,如何為那日書房裏自己所說的話做些補償。

正是不知何解之際,忽有一陣暗香随風而至,萦繞在呼吸間,竟是無比的沁人心脾。

宋娴便被這一陣香氣自愁思裏拔脫出來。

她分辨出來,這正是寒客之香,于是舉目往周遭尋去。

經由她一番搜尋,竟果然在庭院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樹紅梅。

凝視着那傲然于寒風中的嬌嫩花朵,宋娴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心裏嘆道:還以為院子裏盡是翠竹,如今發現這萬綠叢中一點紅,倒是別有意趣,加之如今已是東盡春至,這一樹紅梅卻承了一冬的寒意,卻還綻放如斯,其風骨着實可敬。

欣賞紅梅之際,宋娴卻忽然計上心頭,頓時展露笑顏,眼睛晶亮的兀自嘆道:“有了!”

于是次日去李容褀屋裏伺候之前,宋娴便提前到園子裏,将那開花的梅枝折下一支來。

她攜着那花枝來到李容褀屋中時,李容褀尚在帳內午歇。

她便放輕了腳步,蹑手蹑腳的在暗櫃裏尋到白瓷花瓶,又擦洗了一遍後接了些水,把梅枝插上。

嬌豔的紅梅陪襯着雪白無暇的寶瓶,當真是一副好景象。

将插着梅枝的花瓶在李容褀床榻附近的窗臺上放好之後,宋娴便退開來欣賞了一番,不禁為自己的好眼光感到自豪。

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窗臺上,并不曾覺到床榻周圍的簾帳略動了動。

李容褀素來睡眠極淺,便是睡着了,有一點兒動靜也會驚醒。

眼下宋娴在他屋內走動了好一陣子,他自然也就醒了過來。

李容褀猛然睜開眼睛,順手握緊了枕下藏着的匕首,正要起身之際卻隔着帳簾瞧見那個立在窗前的身影。

他卻反而緩和下來,将匕首重新退回到枕下,閑散的坐起身,擡手撩開簾幕。

“是何氣息?”聞得一個扔攜着慵懶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宋娴連忙轉過身去。

她看到交疊的帳簾之間伸出一只纖長如玉般的手來,緩緩掀開輕紗,繼而露出一副恍然如神仙般的面龐。

李容褀只着了一件月白色輕綢的寝衫,寬大的袖袍松垮的搭在他的身上。

他一只手撐着床榻,周身似還彌漫着倦意,因為初醒而結了薄霧的雙眸朝宋娴看來。

宋娴朝他欠身行禮:“殿下醒了。”

“那是何物?”他似瞥見自宋娴身後探出的梅枝,于是微眯雙眼問道。

宋娴連忙移開身子,将插着紅梅的瓷瓶呈現在他面前:“殿下請看。”

李容褀頓了頓,眸子裏卻忽然集聚了怨怼之意,“騰”的在床榻前站起,指着宋娴道:“你好大的膽子!”

宋娴則連忙欠身道:“殿下先莫急着發怒,且聽奴婢解釋。”

“有什麽可解釋的?”李容褀仍在憤怒之中,卻并沒有如上次那般不由分說的搶奪瓷瓶。

宋娴便趁着這個空當道:“奴婢見這寶瓶雪玉通透,是高潔美麗之物,又為殿下所珍愛,卻偏偏在陰暗的角落裏蒙塵,實在覺得可惜,這才尋了梅枝來。”

她說着擡眼偷觑李容褀,見他仍雙眉緊蹙,但并沒有打斷她,于是接着道:“這紅梅生于清寒之冬,又以潔淨無暇的雪花灌溉,且性高潔,傲然挺立于寒風之中也不自棄,是最能與這瓷瓶相配的。”

說話間,李容褀又朝她跟前踱近了數步,卻仍攜着怨毒的眸光。

宋娴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他的雙腳上,才發現他方才起得急,竟連鞋襪也不曾穿上。

李容褀卻似對那冰冷的地板未有所覺,只徑直的來到了窗臺前。

紅梅的幽香不時襲來,染上李容褀的衣袖。

他如今着一身白衫,襯在這香氣中,竟讓人錯覺有幾分似那雪中寒梅。

宋娴怕他一意孤行,仍要将白瓷瓶拿走,便輕握他的袖角,放柔了聲音對他道:“我見殿下對這寶瓶百般珍愛,便知是對殿下重要之物,既如此何不将這瓷瓶擺在此處,殿下一睜眼就可以看到。”

說着,她又進一步隔着衣袖擡起李容褀的一只手臂,引他觸碰紅梅花瓣。

“殿下看,這寶瓶擺在窗臺上,是不是像活過來了一樣。萬物皆有靈,這個寶瓶也是一樣,它在這裏也可以日日看着殿下,就像關心殿下的人一樣,守護着殿下。”宋娴說罷,擡頭看向李容褀。

她的心下實則很是緊張,坦白而言,她并沒有把握李容褀會如何反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容褀非但沒有甩開她的手,反而當真以指尖輕觸上花瓣。

只是稍稍的一觸,他便似受了驚一般縮了回來。

那一刻,或許被她蠱惑,他竟真的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已分不清是這紅梅的,還是這白瓷瓶的。

關于母妃,他的記憶裏并沒有一個完整的影像,也只是在父親和其他人的偶爾提起中得知她是怎樣一個溫柔娴淑而又傾國傾城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本該将全部的關愛都傾注在他的身上,卻莫名的早逝,甚至連她的舊物都被那個女人迫不及待的銷毀,只留下這麽一個白瓷瓶,承載着他對母親的全部想象、懷念以及追憶。

叫他如何能夠不怨恨?

于是他将這個白瓷瓶藏了起來,不許任何人觸碰,連同那份怨恨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

今日這個大膽的丫頭竟然敢一再觸碰他的禁忌,還大言不慚的說着這些荒謬之言。

可他竟覺得有幾分可信。

他從來只是将這唯一的遺物當做提醒自己複仇的印記,卻從來不曾如今日這般感覺到,母親對自己的愛和不舍,原來也随着這個瓷瓶留了下來。

面對沉默許久的李容褀,宋娴心下愈加忐忑,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麽态度。

又或者這一次又弄巧成拙,他是在醞釀對她的懲罰?

宋娴正緊張的不敢看他的眼眸時,卻忽然聽見他輕聲低喃:“真是愚蠢的女人。”

她于是驚詫的擡頭,卻發現他原本充滿怨毒的眼眸裏竟浮現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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