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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連續下了小半個月的綿綿細雨。煙雨朦胧,許久也沒有完全放晴。直到六月的第一天,才有些要天晴的苗頭,金黃色的日光藏在潔白綿軟的雲朵後,似是正欲羞怯地探出頭來,結果到了晌午就又縮了回去,淅淅瀝瀝下了一場太陽雨。
祁家的小少爺祁衍安在家悶了這麽些天,日子過得委實是無趣得很。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天生就是活潑好動的,硬生生被鎖在祁府的宅院裏關了這麽些天,祁府就是再大也不夠他玩鬧的。幾天前才打碎了一只上好的白玉瓷瓶,昨天又往鼻煙壺上亂塗亂畫,據他所說是鼻煙壺裏的小狗太孤單,要配上一只唱歌的喜鵲才熱鬧。到了今兒,眼看天要放晴,祁衍安就心急火燎地要跑出去玩。祁夫人心慈也疼惜兒子,便允了他。一轉眼的功夫,祁衍安就帶着兩個貼身丫鬟去了西市,逗鳥玩狗,不曾想到了中午又下起雨來,只得意猶未盡掃興而歸。
祁衍安心不在焉地走在歸家的途中,左邊一個丫鬟為他撐着油紙傘,右邊一個丫鬟懷中抱着他剛買的雜七碎八的小玩意兒。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分叉口,祁衍安忽然停下腳步,向右快走了幾步。一旁的丫鬟慌忙追了上去,口中還喚着:“小少爺,您等一等。”
祁衍安沒走幾步便停下了,四處張望了幾下,便對着瑟縮在牆角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道:“你在這兒要如何避雨?需給找個有屋檐的地方,曉得嗎?”
小乞丐擡頭看了一眼祁衍安,怔愣了片刻又收回了目光。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祁衍安沒來由地覺得,這個眼神仿佛似曾相識。
祁衍安一邊想一邊往回走,忽然靈機一動,才走了幾步路就又折返,細細把小乞丐打量了一番,指着小乞丐的鞋道:“你的鞋破了。”
小乞丐的草鞋前端破了一個大洞,他小小的腳趾都露在了外面,腳趾上還沾了泥污草屑。小乞丐聞言猛地把腳趾蜷縮了起來,擡眼又膽怯地看了祁衍安一眼。
祁衍安這下無比确信,這雙眼不跟方才在西市上看到的小奶狗的眼睛一模一樣嗎?一樣的圓溜溜,一樣的黑漆漆,一樣的怯生生。
祁衍安大喜。祁夫人素來不喜歡毛乎乎的東西,柳絮貓狗一概不喜。一粘到就會打噴嚏流鼻涕。正因為如此,家中才不養貓狗,連只鹦鹉都不能養。祁衍安這才常去西市抱貓逗狗。
這個人多像小狗啊!祁衍安因為自己的這個念頭而激動不已,朝小乞丐伸出了手:“你跟我回家吧!”
顧衍安身旁的兩個丫鬟大驚失色,摸不清自家小少爺怎麽就突然異想天開,非要從街上撿個人回家。
小乞丐望向他,又不自覺地發怔。
祁衍安雖然五官尚還稚嫩,但卻生得極漂亮。只是站在那裏,周遭便黯然失色。他一身雪白的圓領長袍,胸口是金絲線繡的盛放團花,下擺是銀絲線繡的江水。腰纏玉帶,富貴無比。
小乞丐看着他,像是在看從天而降的小神仙。
小乞丐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就在碰上祁衍安手指的一剎那,小乞丐又急忙把手縮了回去,在貼身的裏衣上使勁擦了好幾下,直到搓紅了,才又把傷痕累累的手重新伸了出去。
祁衍安喜上眉梢,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得了新玩伴自然是開心得不得了,二話不說就把小乞丐牽着在長街上飛奔,迫不及待要把他展示給祁府的上上下下。兩個丫鬟追着祁衍安,一路追一路嚷嚷:“小少爺,別跑那麽快!小少爺!您淋了雨是要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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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其中一個丫鬟擡起頭望向天穹,驚訝道:“咦,這雨仿佛停了,天要晴了。”
“母親!母親!”
祁夫人正在繡香囊,忽地就聽見祁衍安大呼小叫。祁夫人放下手中的針線,招呼一旁的丫鬟紅繡去取些綠豆糕來,而祁衍安就在此刻沖了進來,言語中掩不住興奮:“母親,我撿了一只小狗回來!”
祁夫人定睛一瞧,這哪裏是一只小狗,這分明是一個人!這個髒兮兮的小孩低垂着頭縮在祁衍安身後,一聲不吭。祁夫人望向祁衍安身後氣喘籲籲的丫鬟,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兩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你,吞吞吐吐把事情原由講了一通。取了綠豆糕的紅繡正在此時端着碟子走了進屋,祁衍安二話不說拿了一塊綠豆糕就往小乞丐嘴裏塞,一邊塞還一邊道:“你吃啊!這個可好吃了!”
祁夫人面露無奈之色,見兒子正在興頭上也不好多言語,便問道:“安兒,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
祁衍安這才想起來他還沒問過小乞丐叫什麽,是不是真的是個無家可歸的小乞丐。祁衍安連忙看向他,目光灼灼地問:“你叫什麽名字?你可以住在我家嗎?”
小乞丐還未把口中的綠豆糕吞咽下去,鼓着腮幫子,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吓壞了,一個勁兒地往後退,掙開了祁衍安的手,祁衍安卻又不由分說地牽起他的手握緊,對祁夫人理直氣壯道:“今兒是六月初一,是朔日。他就叫祁朔了,他願意住我們家,對吧?”
祁衍安說完,回頭看了一眼小乞丐,着急地道:“你快點頭呀!”
小乞丐的手被他抓得有些痛了,輕輕點了一下頭。祁衍安眉開眼笑:“母親,你看他點頭了!”
祁夫人被祁衍安鬧騰得頭痛,她看向小乞丐:“孩子,你多大了?”
小乞丐意識到祁夫人在同自己講話,又害怕得想往後退,片刻後才嗫嚅道:“……十二。”
祁衍安感到訝異:“你看着這麽瘦,這麽小,才比我小一歲嗎?我還以為我要比你大上許多。”
小乞丐不說話了,只一個勁往後縮。
祁夫人對身旁的紅繡說:“先帶這孩子去沐浴安置吧。”
紅繡走到小乞丐身旁,輕聲道:“我領你去沐浴,你且随我來。”
祁衍安不滿道:“紅繡,我給他取名字啦!他叫祁朔!你就叫他……小朔!”
“好好,小少爺,”紅繡應了一聲,又把話重說了一道,“小朔,你随我來吧。”
祁朔卻沒有理會,仍固執地拉着祁衍安的手,黝黑澄澈的雙眸只盯着祁衍安看。
祁衍安看着他那雙酷似幼犬眼瞳的雙眸,心頭不由得升起了憐惜之情:“你跟着紅繡去,一會兒再過來找我玩!”
祁朔點了點頭,便随着紅繡一道離開了。
紅繡替他鋪好了床鋪,又同他講了些需遵守的規矩。祁朔沐浴後就穿着祁衍安的舊衣往祁夫人的房裏趕。還沒到門口,就聽到了說話聲。
祁夫人的聲音溫柔,宛如清風,徐徐傳來:“安兒,我不是要責備你,只是家中添人不算小事,你要提前同我講,往後不許再這麽自作主張胡來,知道嗎?”
“母親,府裏沒有與我同齡的,家中又不可養貓狗,實在是沒趣極了!多一個玩伴,不好嗎?”
“王家的小公子與你差不多年紀,那孩子老實,又好學,你可以多同他來往。”
“他啊,小小年紀教條古板,幾年後一準兒是酸腐文人!無趣至極!”
“安兒,不許這樣講話。沒禮貌。”
“好,好,母親教訓的是。”
“方才瞧見這孩子手上像是有傷,紅繡說這孩子的身上也有傷,想必是吃了不少苦。你莫要為難他。”
“知道知道,您真當您兒子是混世魔王啊!”
祁夫人的笑聲溫婉動聽,又問起了祁衍安的課業情況。祁朔低着頭在牆邊站着,盯着圍着自己腳尖轉圈的螞蟻看了一會兒,然後悄悄離開了。
那夜入夢時,祁朔夢到長得神仙似的人,朝自己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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