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回京途中,白天趕路,臨近傍晚時再找地方落腳安置。路途上雖是一路喝彩,卻也奔波。祁朔越發像是他的妻,在住處備好飯食,等待祁衍安歸來。祁衍安現在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少爺,還是那麽多兵士的将軍,往往要操持完諸多事務,才披星戴月而歸。夜裏他們相擁而眠,大抵是多年前的習慣,祁朔總會在天亮前醒來,在晦暗的黎明前安靜地端詳他愛極了的眉眼,極其珍視地用指尖描摹祁衍安的鼻梁眉峰。
有時祁衍安若是不忙,就會帶着祁朔在附近走一走。各處的景致倒也相似,大多都是山水人家。
夏季暑熱,太陽落了山,乘涼的人也多了起來。柳條飄搖白絮飛,星子灑落夜幕,圓月缺了一個口,它不懂人間喜樂悲苦,月光不分遠近親疏,亘古不變的明亮皎潔映照着地上的悲歡離合。
兩人背靠着樹乘涼,夜風一吹便聽到頭頂繁茂的枝葉發出浪潮般的聲響。臨水邊的亭子裏傳來幾個孩子的嬉鬧聲,偶爾長輩也會呵斥幾句,可沒過一會兒孩子們就又鬧騰了起來,一家人其樂融融。
祁朔側頭看向祁衍安,雙瞳黑得明亮,盛滿了月光:“少爺……無論做什麽事都是游刃有餘的。”
祁朔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着實把祁衍安給噎了一下。祁衍安想起多少年前的情窦初開時,他最不游刃有餘的時候,就數那時面對祁朔的時候了。祁朔無知無覺,天真懵懂得像是天上軟綿綿的雲朵,卻能把他硬生生逼成了一個抓耳撓腮的猴兒,有苦難言。
然後就是長久的分別。渾身上下皆被刀劍利器所傷,胸口還插了一支箭,汩汩流淌的血液把放在心口的平安符也染紅。意識模糊時,思緒從橫屍遍野的沙場飄回了京城。縱然這裏是成千上萬忠魂義士的埋骨所,可他不能死在這裏。他還答應過父親,他還有未了的心願,還有人在等着他。
祁衍安稍一分神,随即回過神來,眉峰微挑:“嗯?何出此言?”
“……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少爺了……一看到少爺,胸口就發燙得厲害,心也撲通亂跳。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不知道要做什麽才好,不知道現在少爺喜歡什麽,喜歡我怎樣……”祁朔恨不能把心掏出來捧給祁衍安看,還怪自己這麽些年還是毫無長進,一對上祁衍安就被狠狠打回原形,那麽笨嘴拙舌,“我……很緊張……但少爺和我不一樣,少爺什麽都知道……”
還未等祁朔說完,就發覺祁衍安臉上變了神色,重逢後的祁朔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樣子的祁衍安。祁衍安極力憋笑,甚至抹了抹鼻尖掩飾,最後還是轉過臉來,笑眼虎牙一如當初,笑中帶了些許羞澀,是祁朔最熟悉的祁衍安當年的模樣。祁衍安拽過祁朔的手腕,差點讓祁朔一個重心不穩歪在祁衍安懷裏。
祁衍安拉過祁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感覺得到嗎?”
霎時,祁朔竟分辨不出這個心跳是祁衍安的還是自己的。它急促熱烈,像是正燃燒着躍動的火焰,柴火也用不完似的,火越燒越旺。
祁衍安凝視着眼前的人,眉梢帶笑目灼灼:“巧了。我也一樣。”
“少爺……”
祁朔慌亂得更厲害了,欲抽手又舍不得,還被祁衍安按住,只好談不上使力地掙動幾下。正手足無措之時,餘光瞥見升空的天燈。黃澄澄的天燈飄飄悠悠的,直上天穹。
“你以前不是總愛放這個,每回都要格外認真地許一個願,”祁衍安道,“怎麽,現在得償所願了嗎?”
祁朔遲疑片刻,點了點頭:“十之八九。”
祁朔的心願祁衍安心中自然有數,“願少爺平安康健,無病無災”。照理說應是都實現了才對,可祁朔卻說只有“十之八九”,那一二究竟是什麽?難不成祁朔又有了新的願望?
天燈飄搖,星河璀璨,明月高懸。夏夜的風知情識趣,把孩子們的嬉鬧都卷去了遠方,宛如設下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天地寬闊廣袤,月光下仿佛只有他們二人,靜谧得能聽見彼此炙熱的心跳。
“還有一二是什麽?”低沉的聲音像是蠱惑,“說出來,我來實現。”
祁朔目光閃躲,眼睛像是會說話,期冀與掙紮都寫在裏面,送到了嘴邊,卻緊抿着唇,什麽也說不出口。他說不出來,只能掙開了祁衍安。
可又一次被祁衍安捉住了手。
“正是盛夏,手怎麽還是這麽涼?你信裏寫的‘安好’,可卻病恹恹的模樣。”
祁朔的手被包裹在祁衍安的雙手間,暖意從寬厚的手掌傳到了微泛涼意的手心。祁衍安的側臉輪廓分明,不論白天還是夜晚,祁朔都是看慣了的。多少年前,不說話時的祁衍安,兩片薄唇總是抿成一條倔強的線,英俊又驕傲。現在在他身旁的祁衍安,眉目更深邃,笑容也柔和許多,仿佛離他很近,觸手可及。可是這樣一天天趕路,京城越是近在咫尺,祁朔的惶恐就越是與日俱增,像是距行刑的日子越來越近的死囚,眼睜睜看着生的希望一點一點變得渺茫,最後被殘忍地掐滅。
喜歡……他太喜歡少爺了。喜歡得讓他晝夜難眠,喜歡得讓他鼻眼酸澀,喜歡得讓他鼓起勇氣,咬緊牙關背上重擔,也喜歡得讓他差一點點就忘記了養育之恩,忘記了祁家,自私地把藏了多少年的那一句“我愛慕少爺”講了出口。
“哎,這裏還有鴛鴦呢,”祁衍安嘴角的笑意怎麽都藏不住,“像我們。”
殊不知,那一對交頸恩愛的鴛鴦看在祁朔眼中,就像是一耳光扇在了臉上。
“少爺……”祁朔猛地抽回手,“等少爺回了京城,來說親的人定是絡繹不絕,或許陛下還會為少爺指婚。”
“你這是什麽意思?”祁衍安啞然失笑。
祁朔從前鮮少在祁衍安面前流露出抗拒。少爺是他獨一無二的信仰,他又怎會拒絕。可此刻的祁朔卻是祁衍安所不熟悉的,表情神色完全屬于璟祥齋的大掌櫃的,疏離克制得不近人情。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祁衍安身後跑的小跟班了。
“少爺到時會娶配得上少爺的名門千金回祁家的……”祁朔聲音微顫,“求少爺別再拿我尋開心了。”
祁衍安就要脫口而出,當年他和許家撕破臉面也要在那時從軍是為了什麽,他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是惦念着誰才硬闖了回來,他答應了父親什麽……
只差一點點。一張口就被祁朔搶了先,一口氣硬生生哽在了喉頭。
“等少爺娶了妻,也不會想同我親近了。”
祁衍安第一次發覺祁朔原來這麽會說話,輕飄飄的一句話竟然能跟針似的,找準最要命的穴位往裏狠狠一紮。“你這話是在侮辱誰?侮辱我還是在侮辱你自己?這麽多年你還是覺得我和你親密是因為我圖你的身子?你既然是這樣想我的,還能不講一句‘不願’,和我睡了那麽多回?”
祁朔聽不下去了,揚起臉,淚眼映着幽幽月光:“我就是輕賤!我的身世少爺一清二楚,一家人都是爛泥沼澤,是少爺把我撿回祁家的,那就是救了我的命!少爺想與我同寝,我應下難道也做錯了嗎?做相公又不會少塊肉,更何況少爺從來都待我極好……”
“你覺得我們是什麽關系?”祁衍安極力壓抑着怒火,“嫖客和……”
祁朔剎那間變得煞白的臉色讓祁衍安收了聲。
祁衍安起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靜。祁朔的幾句話就能把他氣得發抖,拳頭攥得太用力,骨頭“嘎吱嘎吱”地響。祁朔不由得向後挪,這個動作看在祁衍安眼中,剛才還滾燙鮮活的心頃刻間就涼透了。
我讓他害怕了。我不是回來和他吵架的。
想要解釋的話說不出口。本想安慰,手卻停在半空,然後頹然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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