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由自主地,青蔓膝蓋一軟便跪了下來,嘴裏已是竹筒倒豆子般地道:“是沈媽媽給了婢子一件差事,讓婢子跟着李娘子和張大夫,看他們出門後都遇見了誰說了些什麽,婢子這才出了門兒。婢子錯了,沒跟姑娘說實話,請姑娘責罰。”說罷她便垂下頭去,不敢再看傅珺。

傅珺也愣住了。這樣的結果,她完全不曾想到。

方才她只是随口一問,得到回答後,青蔓前幾天的說的話便自動跳進了腦海,于是被她習慣性地抓住了小丫頭話裏的漏洞,又習慣性地追問了兩句。

她發誓她絕對不是故意的。作為一位前警察,尋求真相是她的使命,這種對真相的追求幾乎已經刻進了她的血脈,成為了本能。剛才有那麽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這是在異時空,眼前的小丫頭更不是前世的嫌疑人。

見青蔓吓得跪地不起,傅珺心中極是歉然,便笑道:“我不怪你,快起來吧。”

她已經盡量言語溫和了,然而這話聽在青蔓耳中卻是別有深意,她心下越發沒底,臉色便有些發白。蔣嬷嬷在旁看着,便暗自點了點頭,覺着傅珺這樣,很有大家子姑娘的風範。

涉江對傅珺的脾氣還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是真沒生氣,便上前來對青蔓道:“姑娘既叫了你起來,你便起來。怪道方才敢不對姑娘說實話呢,可見你這心裏便沒将姑娘當正經主子看,連姑娘的話也不聽。”

涉江這幾句話說得不可謂不重,青蔓忙站了起來,顫着聲音說道:“婢子不敢。”

其實,涉江也覺着頗為驚訝。平素看着姑娘不言不語的,沒想到竟是心細如發,一句話就能斷出真假來。

此刻見青蔓還算知機,涉江也是借機敲打她的意思,便又問她:“既知不敢,那接下來該怎麽做,你可知了?”

“婢子這便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姑娘說。”青蔓倒是一點就透,涉江滿意地點了點頭。

于是,青蔓便将自己所知之事盡數告訴了傅珺,說得極為詳細。傅珺靜靜聽着,沒有作出任何表态。

待青蔓說完,窗外已是天色向晚,傅珺背光坐在窗前,懷裏抱着那只布老虎,滿臉思忖之色。這畫面怎麽看怎麽違和,甚至還有些可笑。然而這屋裏的三個下人,卻并不敢有絲毫輕視之心,皆是摒聲靜氣,等着傅珺說話。

俄頃,傅珺向青蔓一笑,道:“很好,你下去吧。”

青蔓面上一喜,知道姑娘這是真的饒了她了,忙屈身行了一禮退了下去,态度裏有着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恭敬。

傅珺沒再說話,望着窗外的視線裏多了一絲茫然。

青蔓是她的丫頭,被沈媽媽借去使喚了一回,傅珺心裏并沒什麽切實的感覺。前世她也沒當過領導,對于所謂禦下之術更不甚了然。故而此事于她,當真如清風過耳,不萦于懷。她只知道,方才自己的表現應是讓屋中幾人刮目相看了。這樣也好,畢竟以後是要長在一處的,互相也要慢慢熟悉起來才對。

外面的天色越發陰沉了,氣溫卻并不低,依舊蘊着讓人不安的燥熱。傅珺看着木樨樹高大的樹冠出了會神。驀地,一絲涼意掠上了面頰。她擡起頭,細細密密的水線飄落了過來,撲了她一頭一臉。原來是下雨了。

這雨自黃黃昏時開始下,至掌燈時分漸漸成勢。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檐角與窗臺上,聽起來有一種格外的寂寥。

晚飯後沒多久,便有人拍響了秋夕居的院門,來的是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秀雲。

她冒雨前來,是奉侯夫人之命送藥材補品過來的,同時還将侯夫人的話轉給了王氏。

侯夫人的原話是:“三郎媳婦既是身子骨不适,也不便太勞神,那大廚房采買一事便先叫個人頂着。沒的為了這些閑事倒把身子淘壞了,倒是我這做長輩的罪過了。”

此外,她還叫王氏“好生養着,有什麽需用的直管叫人去我那裏領,一應皆從我帳上走。”還送了二兩燕窩與一枝上好的參過來,卻是給了王氏好大的一份顏面。

王氏因在病中,“眩暈”得無法起床,便只得面朝着榮萱堂的方向謝了侯夫人。當天夜裏,秋夕居便在飒飒的雨聲中開了小廚房,熬煮湯藥與補品,那微弱的爐火亮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在外書房讀書的傅庚,始終不曾出現。

金陵城的六月盛夏,随着這一場大雨進入了尾聲。次日清晨,傅珺一覺醒來,只覺得空氣裏添了一絲涼爽之意。待門戶開啓,卻見秋夕居的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的碎葉與殘紅。唯有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樨樹,經了一回風雨,愈顯得枝葉青翠,亭亭有若華蓋。

侯夫人免了大家三日/的定省,只說各房都累了,好生歇幾天。傅珺便踏着一地的濕意去王氏那裏請安。

王氏已經好了一些,能坐起來了。見了傅珺自是高興。母女二人用了朝食,傅珺便留在正房陪王氏。巧雲也一早過來請安,看那架勢,俨然便是以姨娘自居,與王氏說話也少了幾分謙卑,倒有些登堂入室的意思。

雖然這正房裏人人看她都十分礙眼,然而,人家殷勤地過來請安,倒也不好就這麽将人趕出去,便只得留下她說話。

王氏正與巧雲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話,忽然便聽見院中傳來小丫頭急急的腳步聲,還伴随着驚慌的叫聲:“太太,太太,不好了,爺出事兒了。”

王氏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傅珺也站了起來。沈媽媽便厲聲喝斥那小丫頭道:“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還不近前回話。”

那小丫頭也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跑上前兩步,跪在床前請罪,顫聲道:“太,太太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時慌了。”

王氏便問:“到底怎麽回事,你且說清楚。”

那小丫頭戰戰兢兢地道:“回太太的話,婢子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是三爺身邊的行舟叫跟太太說的。說是爺……挨了侯爺的打。”

王氏聽了這話,身子便是一晃,一旁的巧雲也輕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問道:“侯爺打了三爺?卻是為何?”

她一開口,沈媽媽便是面色一冷。

這裏是正房,正室太太還沒開口,她倒問在了頭裏。這丫頭不丫頭、通房不通房的,成何體統?

大丫鬟回雪最是個心直口快的,便略帶譏诮地揚聲道:“太太還沒說話呢,巧雲姑娘倒等不急了。”

聽了這話,巧雲面上一僵,露出幾分尴尬來。她後退兩步,怯怯地看了看王氏,眼圈兒一紅,泫然欲泣地道:“我……妹妹也是一時心亂了,姐姐請勿放在心上。”

王氏但笑不語,沈媽媽便上前一步正色道:“巧雲姑娘還請慎言。我們太太的姐妹皆在姑蘇呢,這京裏哪來的什麽姐姐妹妹?”

“噗”地一聲,屋裏傳來一聲嗤笑。

巧雲的臉刷地變了色,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怒色。不過她知機極快,立刻垂下頭遮掩了過去。又掏出帕子來,捂着臉抽泣道:“若不是太太硬要以姐妹相稱,婢子又怎敢如此厚顏?媽媽這話說得好沒道理,不問清了來龍去脈便是一通搶白,婢子也是老太太身邊的,媽媽若是有什麽不滿,只管去回了老太太,這樣說婢子又有什麽趣兒?”說罷便哭出聲來,語氣極為悲切。

她這話倒扯出一堆人來,既說了王氏假作姐妹诓騙她,又指責沈媽媽态度欠佳,最後拉侯夫人出來保駕,一席話把水都攪混了,你回她哪一句都能回出不是來。

傅珺氣得想要笑。古代小三果然便是這樣理直氣壯的麽?

然而,傅珺顯然低估了沈媽媽等人的宅鬥技能。巧雲那番挖了無數陷井的話,根本沒一個人去搭理。在她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沈媽媽便使人去叫行舟了,又着人将屏風移過來,吩咐小丫頭給王氏和傅珺倒茶,全當巧雲是空氣。

巧雲哭了一會,見根本沒人理會她,便也漸漸收了聲。現在她沒空理會旁的,只想知道傅庚出了什麽事,挨打的原因是什麽。比起王氏來,傅庚才是她最該關注的對象。至于其他人,等以後得了勢,自然有得是法子收拾她們。

過不多時,便見傅庚身邊的長随行舟進了來,想是一路跑得急,滿頭是汗,進來就跪在屏風前磕了個頭。

王氏也顧不得其他的,急急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就挨了打?”

行舟抹一把頭上的汗,禀道:“啓禀太太,爺昨兒禦前奏對回來之後,便去了侯爺的書房,侯爺瞧着很開心,賞了爺好些東西。後來……”行舟說着便停住了,面色忽紅忽白的,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後來怎麽着了,你倒是說呀。”王氏催他道。

行舟便垂下頭去,道:“後來,侯爺有事出去了,留了爺一個人在書房,爺獨自待了一會後也出來了,叫奴才跟着先去了聚茂齋,又去了寶慶銀樓,到了晚間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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