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怎麽去了聚茂齋?那不是……”王氏說到這裏頓住了,看了沈媽媽一眼,沈媽媽沖王氏點了點頭。

“那然後呢?”王氏又問。

行舟的頭垂得更低了,道:“然後,今兒早上,侯爺便招了爺過去,問爺,問爺有沒有見着侯爺的一樣什麽東西。爺就說,就說,說他将那東西拿去當了,換了銀子去了寶慶銀樓,買了一套米珠頭面。”

“砰”的一聲,屏風後不知是誰碰翻了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行舟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整個人都縮成一小團才好。

良久,他才聽見王氏的聲音問道:“你繼續說,之後呢?”

“後來,侯爺将人都遣了出來,只留了爺在書房裏說話。過後便聽見侯爺發了火,叫人去取鞭子。奴才見事情不好,便喚人往後院送信兒,想請大爺過來求情。誰想,大爺還沒到呢,侯爺已經打了爺。好在大爺來得快,爺只挨了三鞭子……大、大爺好歹勸住了侯爺。大爺便叫奴才先過來報信兒,說一會子叫人擡爺回來。”

行舟說罷,便垂着頭等王氏示下。心裏卻想:這事兒他還沒說出全部來呢,要是全說出來了,只怕太太得氣厥過去。

俄頃,便聽王氏道:“可還有其他的了?”

行舟想了想,又磕了個頭道:“大爺還說,他已着人去請了張大夫了,還請太太準備準備。”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王氏道,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

“是。”行舟擦了擦頭上的汗,躬身退了出去。

一時間,正房裏鴉默雀靜,不聞一絲人聲。

王氏轉過頭看着巧雲,微微一笑。

巧雲此刻面染紅雲、雙頰含春,微垂着眼簾,唇邊有掩不住的笑意,心裏是滿滿的一腔子柔情。

傅庚是為了她才挨的打啊。若不是要送她米珠頭面,那個俊美風流的男子又怎麽會當了侯爺的東西呢?那可是探花傅三郎呢,能得他這一回,自己便死了也值得。

巧雲面泛桃花,一臉夢幻般的柔情,落在沈媽媽眼中,只覺得格外刺眼。不過,她并不如何生氣。最遲今兒晚上,這件事便會有個結果。只是爺如此做法,只怕王氏心裏會很難受。

王氏微笑地看着巧雲,語氣溫婉地道:“你也聽見了,一會子大夫就要過來,多有不便。你是在這裏呢,還是回屋裏等着?”

巧雲垂下頭,背卻挺得筆直,柔聲道:“服侍太太和爺是婢子的本份。”

“哦,是麽?”王氏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停了一下,又道:“也好,能省不少事兒。”這話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并不高,巧雲也沒聽清。

王氏便起了身,叫人收拾了床鋪出來,又叫沈媽媽開箱子,取了她從娘家帶過來的一味“祛毒散”出來。據說,這是當年王知府從異人那裏得來的,對外傷極是有效。

這裏還不曾收拾停當,便見院門大開,傅庚爬在春凳上,被兩個健壯的仆婦擡了進來。與傅庚一同出現的,還有李娘子并幾個面生的婦人,瞧那幾人的穿着打扮,應該皆是前院服侍的。

傅庚一進院門,王氏便匆匆迎了上去,雙眼含淚道:“還疼不疼?你怎麽這樣傻?這叫我可怎麽是好?”一面說,一面便落下淚來。

傅庚便擡起身來,想要伸手替王氏拭淚,誰知這一動牽動了傷口,他不由輕嘶一聲,又倒了回去,只得啞着聲音道:“你身子才好,快些回屋去,外面風大,別又涼着了。我并不疼,只挨了三鞭子,算是輕的了。”說罷又強露出一抹笑來。

王氏見他如此,心裏像是有刀子在絞,那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巧雲一直跟在王氏身後,哭得如梨花帶雨一般。懷素、盈香幾個丫頭并沈媽媽将傅庚團團圍住,将她擠在了圈外,她似是并未在意,只一味地抹着眼淚。

巧雲很篤定,傅庚一定會将她叫到跟前去的。她才是整件事的中心,傅庚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她,他必是愛她到心坎兒裏去了。所以她一點都不着急,她甚至還有些期盼着傅庚當着正房所有人将她喚到眼前時的情形。

然而,巧雲是注定要失望了。

一行人進了正房,王氏親自服侍着傅庚躺下。過不多時張大夫也到了,先給傅庚診了脈,随後便開了治外傷的藥,也未曾多留,便由行舟送了出去。這裏傅庚上了藥,又喝了一碗帶安眠作用的湯藥,便自沉沉睡去。

在這并不算短的時間裏,由頭至尾,沒有一個人提起巧雲二字。不只王氏,便連傅庚亦是如此。

巧雲先還端着,過後便隐約覺出一絲不妥來。

事情有些不對頭。她本能地察覺到幾分不安的氣息。然而,環視四周,正房裏一衆人等進退井然。王氏雖面有愁色,卻也并沒有要發落誰的樣子。還有那位李娘子,只在明間裏恭候着,肅立垂首,看上去極是沉靜,連眼角都沒往巧雲身上掃一下。

見了此番情景,巧雲又有些吃不準了。畢竟傅庚受了傷,首要的便是吃藥休養,一時顧不上她也是有的。便退一萬步說,這件事她要吃些挂落,也不過是略罰一罰便罷。她終究是侯夫人指派過來的人,憑他是誰,也不能拿她怎樣。

如此一想,巧雲心中略定。倒也不敢繼續太過張揚了,連神情都收斂了好些,也沒有繼續留在傅庚床前,而是跟在王氏身後回到了明間。

一進明間,王氏便含着淚對李娘子道謝:“多謝李媽媽照應着我們爺。”

李娘子忙謙道:“原是奴婢份內之事,三太太您太過客氣了。”

說罷,她往四下裏看了看,目光在巧雲身上停了一會,方對王氏道:“奴婢還要問太太一件事,請問巧雲在哪個屋?”

王氏微怔了一下,張口便想回話,一旁的巧雲卻已經上前一步,殷勤地笑道:“媽媽喚我何事?”

李娘子的臉便冷了一冷,看着巧雲問道:“你就是巧雲?”她這話問得已經頗為無禮了。按說巧雲是傅庚房裏的人,她一個外院管事,稱巧雲一聲姑娘亦是該當的。

巧雲此時也覺出不對來,面色也有些變了。

李娘子不再說話,只向身後看了一眼。巧雲這才注意到,那幾個面生的婦人此刻正立在階下,其中一人越衆而出,拎着裙擺拾級而上,走進了屋中。

那是個面容極為平淡的女子,盤着圓髻,以一根樣式簡單的銀簪固定住。她身上穿着灰色的衣裙,裙邊襟口皆鑲着寸許寬的連雲卷草黑布寬邊,打扮得極為簡素。

若非她走到近前來,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然而,當她走過來時,所有人卻都不由自主地目注于她,就像她的身上有一根線,牽動着每個人的目光。

傅珺也在看她,越看便越是覺得驚訝。

這女子看起來竟像是極有來頭的。看她走路的姿勢,雙肩不動、步履平穩,步幅間距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精準。還有她的表情,無喜無悲,卻又不顯呆板,一雙眼睛沉靜如水,叫人探不出深淺來。而更叫人無法忽視的,是她身上的那一種氣度,沉着穩重,看着哪裏像是下人,便是當家主母也未必能有這一身的氣派。

便是這樣的人物,方才竟能一直隐沒于人群,宛若無形,這一份凝斂含蓄的功力,更叫人無法不稱奇。

只見那女子走到巧雲身前,沉穩地道:“勞姑娘跟我們走一趟。”她的語速不疾不緩,聲音不高不低,語調中像是帶着某種奇怪的韻律,聽來也是與衆不同。

巧雲的一雙眼睛死死盯在這女子臉上,面色已是發白,眸中流露出一抹懼意。

那女子見巧雲不答言,便揮了下手。只見另兩個婦人走了過來,其中一個穿青衣的便去拉巧雲。

“媽媽有話好說,何必拉拉扯扯的?”巧雲白着一張臉向後躲,聲音已是打顫了的。

那青衣婦人倒也沒廢話,順勢湊上前來,對着巧雲的臉擡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下起勢突然,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聽到沉悶的“叭”地一聲,随後便見巧雲身子一歪,向旁栽倒過去。衆人這才發覺,青衣婦人這一掌竟是帶着極大的力道。

此時,另一個穿黃衣的婦人恰好便站在巧雲栽倒的位置,只見她就着巧雲的來勢一扶再一擰,就反剪了巧雲雙手。前頭那青衣婦人便自懷中取了塊白布巾,擡手捏住巧雲的下巴微一用力,趁她張嘴呼痛的當兒便将布填了進去。

巧雲拼命掙紮,口中發出“唔唔”的聲音。黃衣婦人見了,便向巧雲膝彎踢了一腳,這一腳看上去并未用力,然而巧雲卻痛得臉都變了,渾身抖如篩糠,人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此時的巧雲,半邊面頰腫得老高,嘴角沁血,滿面淚痕,發髻也被打散了,一根金釵斜挂下來,樣子極其狼狽,再不複方才那梨花帶雨的嬌柔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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