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從來都不怪

常年潮濕的地下室,溫度與地面相差了四五度,時不時過來一陣風,如冰刀貼面。

一雙純白運動鞋踏在淌水的石階上,污水星星點點濺上鞋身,褲腿也粘上一些。

顧沨不确定是不是這裏,點開手機定位放大了看,然後半信半疑接着往下走。

地下二層,走路的回響響徹整一層。地方是個有些年代的大車庫,小區裏的人搬走後車庫都空了出來,靠一盞昏黃的燈泡供給光亮。

顧沨再次撥打那串號碼,這次沒人接。

下一刻,刷的一聲。

距離他五六米遠的地方,貼着牆極度不顯眼的卷閘門被推上去一半,黑衛衣的男人蹲在半開的卷閘門前,嘴上銜着一支醒瞌睡的煙,缭繞的煙霧熏眯了眼,懶洋洋地仰着下巴看人,一副沒睡醒的不耐煩樣。

“這裏。”他示意完退回來,擡手徹底将卷閘門推上去,轉身自己先進去了。

內部整面的塗鴉牆,水泥地板比下來時的石階積水更甚。通了風,常年不見光的房間撲面而來的黴味兒愈發刺鼻。

顧沨不由皺眉,邁入這個地下臨時居住地。

陳設簡單,鐵架床床頭的鋼管生了鐵鏽,藍鐵皮脫落在了白色棉墊上。床邊的木桌子腿被積水泡發了,浮起一層水木。桌上有幾桶泡面,幾桶吃完放了幾天,長了黴菌,還有一桶大概是才吃的,面湯裏滿是煙蒂。

“任義?”顧沨确認他的名字。

被叫做任義的男人沒有吱聲,掐了煙隔空扔進泡面桶內,擰開床尾的水龍頭,捧水簡單洗了把臉,似笑非笑問:“你就是林榛男朋友?”

“是。”

任義用腳勾來旁邊的板凳,劃到他面前,“坐吧。煙在桌上,自己拿。”他沒避諱,背對着顧沨換了一件白毛衣。

顧沨看到他身上有淤青,明顯是人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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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整個人可以用瘦骨嶙峋形容,進門看到的臉部凹陷有些吓人,和照片上看到的容光煥發的少年出入很大。

“我想不到這麽些年了,還有人會為了林榛來找我。有點不可思議。”任義換了衣服就坐在顧沨對面,随手又點了一支煙,遞給顧沨,“他有男朋友這事倒是意料之中。”

“我不抽煙,謝謝。”顧沨拒絕了這支煙,直截了當問:“林榛出校後第一份工作是你介紹的?”

“是。”任義看着他,不卑不亢直接說:“銀康國際,李尤當時看上了林榛,我介紹過去了。其實把握的好林榛以後的日子基本順風順水,可惜了。”

他倒是一點也沒隐瞞,有什麽說什麽,顧沨卻聽得捏起拳頭直想打人,最終不動聲色咬牙忍住了。

“可惜?你知道李尤是什麽樣的人還把林榛介紹過去,有沒有想過他會面臨什麽?”

“知道啊,”任義沉默良久,才說:“就是知道,那天我才報了警。”

“所以你明知道肯定會發生什麽,還是不計後果的把林榛送過去,是這樣嗎?”顧沨聲音相比之前涼了幾個度。

“……我也很讨厭李尤啊,可當時沒辦法,”任義有很多話想說,在迎上顧沨的視線後又什麽也不想說了,還是那句,“我也沒辦法...”

顧沨問:“李尤還在銀康國際任職嗎?”

“在。”任義笑了笑,“表面上是這樣而已,區區經理那點工資他怎麽能滿足,不過好聽點的幌子罷了。”

“怎麽說?”

任義起身,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生鏽的鐵盒子,打開裏面擺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努力翻了翻終于找到一個銀色的優盤,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坐回來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麽。李尤有個癖好,喜歡把送別人的人自己先玩一遍,他帶去的那些房間對着床的位子都有攝像頭。”

任義把優盤遞給他,“這是林榛當年的,我報了警上去拿了這個,源文件也被我删了,只有這個優盤有,我還沒看過,能不能看得了你自己拿回去試試。”

“你……你為什麽留着?”顧沨蹙眉,仿佛那個優盤是個燙手的山芋,遲遲沒去接。

“收集犯罪證據,念在林榛和我是同學,就沒和那堆放在一起。”任義說:“應該什麽都沒發生,那天晚上我報警了,李尤最怕惹上警察,聽見聲就跑。”

“你到底為什麽這樣,榛榛和我說你們是好朋友……”顧沨一把捏住了優盤,“李尤這樣的人,就這麽眼睜睜放任他禍害一個又一個?”

“知道又怎麽樣,想把他繩之以法太難了,至少目前對我來說。”任義笑道:“我還在找時機呢,快了吧,馬上就能送他進去了。”

“我可以幫忙,也希望你能幫我。”顧沨說:“過去的事我很愧疚不在林榛身邊,他晚上睡不好,我想有李尤這方面的原因。”

“嗯。李尤還有個癖好,”任義回憶道:“他喜歡把折磨別人的視頻刻成光盤,表起來挂在牆上欣賞,據說能給他帶來空前的成就感。”

顧沨不能理解這種癖好,“都在他家?”

“不,他的某一處住宅,”任義說:“他有老婆,感情看着不錯,一兒一女。小女兒高中,大兒子在國外。模範家庭,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

顧沨捏着優盤,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能從任義的言語間察覺出他對李尤地不喜歡,引導着故意問:“沒有人知道他的灰色産業鏈?”

“受害者和受益者知道。”任義諷刺一笑,“外人看來他是個善良的慈善家,年年捐錢給兒童保護基金。”

顧沨揣好優盤,說:“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讓別人知道的。”

——

酒店的房門輕輕碰上,林榛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道細小的動靜,等腰上摟上一只手臂了,才翻身滾到他的臂彎。

“每次做完醒來你都不在,顧老師,你好像那種爽完提起褲子不認人的負心漢啊。”

“這麽像嗎?”顧沨吻了吻他睜不開的眼睛,“你手腕青了,我去買了點活血化瘀的藥膏,還有吃的,馄饨要不要,我親手喂。”

“要。”林榛肚子裏什麽都沒有,周身酸痛無力,昨晚是他自己玩狠了,倒也不能怪顧沨孜孜不倦。

林榛一時不想動,也不準顧沨動,“沨哥,已經中午了,回去怎麽和我哥交代?”

“我跟哥哥說午飯在外面吃,晚上再回去吃晚飯,你就安心休息吧。”顧沨揉一揉他的眼睛,“沒睡飽吧?忍一忍吃了再睡?”

林榛思考幾秒,點了點下巴“吃完你再陪我睡會兒,醒來也在的那種。”

顧沨配合着點頭,“嗯,抱着睡。”

林榛滿意了,爬起來吃顧沨準備好的馄饨,伸另一只手給他塗藥。白淨的手腕有一圈紫紅的勒痕,是手環摩擦後留下的,本來沒什麽感覺,顧沨塗上藥慢慢有點癢。

打開手機微信頁面一堆消息,全是來問昨晚他發的朋友圈是怎麽回事的。

還有兩個未接電話。

這麽些年了,他雖然換了手機號,也沒再存鐘穎芳的號碼,可這串數字他再熟悉不過。

他記得幼兒園起,不論是老師還是家長都要求背這串數字,久而久之形成了肌肉記憶,張口就能來。

顧沨見林榛捏着勺子沒動,接過他手中的湯勺,舀了一個馄饨送到他嘴邊,“張嘴。”

林榛看了一眼,張嘴吃了,邊說:“沨哥,我媽昨晚和今早都給我打了電話,我沒接到。”

“給你打電話了?”

“嗯,”林榛的指尖漫無目的地劃拉着手機屏幕,沒有要回撥的意思,或者是不敢。

“沨哥,是因為昨晚的朋友圈,我媽可能也看到了。”

“你媽有你朋友圈了?”

“星星回去說見到我了,那之後就加了微信。”

母子倆人互換聯系方式後就沒聊過天。

“看樣子是有點糾結。”

顧沨又喂了他一口,這話直擊林榛心窩子,吃了這一口,偏過來抱着顧沨的腰,“我怎麽辦,如果是問感情,我該怎麽辦...”

顧沨知道他在怕什麽,扯了一張紙給他擦嘴,将就親了一口,“沒關系,打回去吧,我還在這呢,我陪着你。”

“好,顧老師說打,那我就打!”林榛抓手機過來,點開最近通話列表,對着那串數字稍微猶豫了一下,閉着眼睛一鼓作氣按了下去。

顧沨看着他這些小動作,放下勺子,接着給他的手上藥,小心地按摩一番能起到更好的化瘀效果。

林榛本想悄悄地打,可現在的顧沨對他而言就像結了婚,生活了好幾年的另一半,所以毫不猶豫地把電話免提了,并且做好了一切有可能的心理準備。

電話接通的時候他沒說話,看着流逝的通話秒數愣神。

“小榛啊。”鐘穎芳語氣一如既往的親切柔和,她說:“星星說陪你在珒城過年,你們倆吃得怎麽樣?過得開心嗎?”

顧沨還沒來得及告訴林榛情況,輕輕捏了捏林榛的脖頸。

林榛會意了,說:“吃得挺好的。”

“嗯。”因為林榛并沒有說別的,話題到這裏基本進行不下去,可鐘穎芳确實想說點什麽,否則也不會早晚各打一個電話。

林榛也在沉默之後,主動把話題帶過來,“媽,我和顧沨在一起了。”

鐘穎芳忽然的聯系就因為這件事,但她不好直接說,委婉道:“以後什麽打算呢,和他。”

“沒什麽打算,就平淡簡單地生活在一起。”林榛靠着顧沨肩,視線落在亮起的手機屏幕上,他在等鐘穎芳步入這次通話的主題。

“就是你朋友圈發的那個男生,我知道的,叫做顧沨是吧。”鐘穎芳頓了一頓,“挺好的,我記得那孩子高中起就對你挺好,還幫你補習地理。”

一切都有跡可循,鐘穎芳有些後知後覺。

她忽然想起當初林榛和顧沨兩人相處的種種,好像在有關林榛的活動中都有一個叫顧沨的存在。只不過當時她只以為兩人是好朋友,一切的親密就沒往這方面想。

林榛說:“是他。”

“嗯,我是說嘛。如果決定在一起那就好好地,有什麽困難可以和媽說,我一直是這個號碼。”

林榛知道鐘穎芳可能有許多想說的,大概意思是不反對他和顧沨,只要不反對怎麽都行。他和顧沨對視一眼,乖巧答應了鐘穎芳的話。

這麽些年,說話的欲望都淡了,鐘穎芳于他而言就好像一個有點血緣的陌生人,長久不聯系,陌生得說話都有點莫名其妙的尴尬。

電話挂斷後林榛還有點不在狀态,他沒縷清鐘穎芳這通電話的具體意思。

他擡眼望顧沨,照着唇親了一口,“顧老師,幫我分析分析?”

顧沨問:“我分析?”

林榛點頭,“好好分析,我好懵啊。”

“她在表态,因為這種事在他們看來支持占少數,所以她知道後才特意打電話過來告訴你,她祝福你。”顧沨舀了一個馄饨喂到林榛嘴邊,“或許,她對當年的事也很愧疚呢。”

“我其實...”林榛垂眸,嘴巴裏包着馄饨,不說話了。這回用額頭抵着顧沨的肩膀,忽如其來的鼻尖一酸,強忍着忽如其來的淚意,說:“我沒怪她,從來都不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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