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鹽酸哌甲酯片
“你帶他看病就是在找死。”張蓉從手機聽筒分辨出另一端腹式深呼吸的動靜。“薛業自己說他嗜睡症已經有一陣子了, 8月份開始,高考之後的事。”
“高考之後?”祝傑問。
副駕坐墊上留着有人來過的淺凹,車裏還有絲絲縷縷的煙味。
“是。這個病麻煩。”張蓉心口一陣酸, 和薛業的第一次見面太震撼, 換了別人早和小傑分道揚镳可這孩子一根筋, “醫生目前可以排除大多半病因,他的精神狀态不是腦部受損也沒吃過抗組胺那類藥,要是腦部炎症現在已經卧床了。沒有家族病史,甲狀腺檢查正常, 最有可能的就是發作性睡病,這個病……。”
“會不會醒不過來?”祝傑打斷。
“會。”張蓉說, “初期只是犯困, 再不控制會猝倒入睡和睡眠幻覺,最嚴重呼吸暫停。”
“接着說。”祝傑輕輕踩了踩油門。
“睡醒後的短暫失憶。8月份症狀出現到10月底,兩個多月了。”
“六院能治麽?”
“小傑!”張蓉的聲音再一次嚴厲。
“祝傑。”祝傑再一次打斷, “怎麽治?”
“你去六院就是找死。”張蓉說,“治療方法很多,不難,只是很麻煩。醫生會整理一份治療方案我發給你。只是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嗜睡症很難徹底根除, 一旦出現極有可能伴随終生,只能緩解。”
“極有可能?你說話什麽時候這麽沒準了。”祝傑問, “你就告訴我怎麽治。”
“祝傑。”張蓉提醒他,“一個暑假你還不長記性!”
祝傑把頭擱在方向盤上方平複呼吸。“我又不是同性戀我長什麽記性?”
張蓉的聲音像啼笑皆非。“我說你是同性戀了麽?”
祝傑雙耳向肩頸延展的肌肉面開始緊繃, 僵持的緊張感順肩線蔓延, 硬邦邦拉扯着側三角肌。
“那我們換個說法,你和薛業之間是超友情的普通同學關系。”張蓉緩了十幾秒, “小傑,你倆從高一就走太近了,你家又早知道這個一門心思喜歡你的男孩兒,你怎麽還不長記性?”
祝傑保持沉默。
“學會保持距離。”
“知道。”祝傑挂斷電話,身邊一片空蕩死寂,只剩煙味和抽離的香水味留在副駕。他看了一眼東校門的方向,毫不留戀地将油門踩到了底。
薛業周日一早才回家,屋裏有些潮氣。全屋最珍貴的是那幾箱訓練裝備,其中還有一半全新,連穿都沒穿過。
搞體育很費錢,體育生都有囤消耗品的意識。
他從所剩不多的便裝裏找長衣長褲,另一個箱子裏,ck運動款囤了足足十幾筒。
發愁,沒有一筒和傑哥給的同款。
最近腰疼稍微緩解大概是每天沖熱水的緣故。下午出門薛業坐地鐵先去商場,傑哥那款500多一條,自己可以用便宜的,給男人花錢不能省。
返校途中路過一所初中,從校門跑出來的可能也是體育生,斜挎着鼓鼓囊囊的運動包互相罵同學傻逼,披一身夕陽,蓬勃滿志。薛業坐公交車靠窗多看了幾眼,想起14歲的自己。
有爸有媽,意氣風發。要不是訓練營裏那幫傻逼……
沒事,薛業安慰自己,只要活着自己還是運動員,這是誰也沒法從他身上奪走的驕傲。流血不流淚,認命不認輸。
回到宿舍只有自己,薛業按時直播。
紅V踩點再一次失準,薛業也沒準備吃,解釋前幾天事情太多,還有周末要回家所以只在周一到周五播。
他不是愛解釋的人可畢竟sky給錢了,還給了不少。自己聊天不行,吃相一般,三天兩頭消極怠工,真不知道這人圖什麽。
sky沒有多聊的意思,答應之後直接退出直播間。薛業拿上手機準備去東食堂打飯。
操,不對,自己有陣子沒沖飯卡了。
他在食堂附近轉幾圈才找到服務中心,後勤是個胖嘟嘟的阿姨,一邊給排隊的學生辦理充值一邊喊餘額,比西校區愛答不理人的後勤大叔好太多。
“麻煩了,沖100。”薛業把卡遞進去,掃二維碼。
阿姨操作很快,喊聲高昂且洪亮。“持卡人祝傑,餘額20114塊,确認嗎?”
“什麽?”薛業頓時石化,上回充錢沒問餘額。
身後有幾聲倒吸冷氣的動靜。
“持卡人,祝傑,餘額,20114塊,确認嗎?”阿姨好心重複一遍,聲音更大了。
自動充值機壞了,排隊學生很多,薛業迥然趕緊确認,空着手往宿舍走。飯卡是傑哥用學生證辦的,那這卡裏的錢也是傑哥那天給沖的?
肯定是啊,薛舔舔你他媽還敢拿着飯卡出來晃蕩,趕緊把卡鎖衣櫃裏吧。
回到宿舍全員到齊,體育生返校早。陶文昌拿着一沓子紙在看,順手給薛業一把摟住。
“看見沒有,沒進一隊照樣比賽。”陶文昌指的是11月份那一場,“跳高隊8個名額,白隊說放我出去磨練,主要是昌哥預賽成績達标了。”
“恭喜啊。”薛業順着紙往後翻,一直找到跑步項目28個名額裏祝傑這個名字。傑哥在衣櫃前整理東西,他拿着飯卡過去祝賀。
“傑哥恭喜啊。”薛業先把飯卡塞過去,“這個……我今天才知道裏面有錢。”
祝傑沒說話,沒接。
“還有我今天去買了,家裏沒有你那款。”薛業從自己櫃子拿出ck遞去,“傑哥,給。”
祝傑收拾的動作停了下來,表情鮮有的沉靜。“薛業,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嗜睡症?”
正看名單的陶文昌和看手機的孔玉登時全傻。薛業偏了偏頭有心理準備,心理醫生反複問過這方面的細節,肯定會告訴傑哥。
再看向祝傑,薛業輕輕點頭。“知道,想着寒假去看病的。”
“為什麽不說?”祝傑雙手抵住櫃門,靜脈血管鮮有地凸到了上臂形成難以名狀的危殆感,“8月份不看,9月份不看,都10月了還他媽不知道看,等着自己睡死呢?”
薛業嘴角抽動一下,無話可說。孔玉看氣氛不對,趕緊遠離和昌子站在一旁。
傑哥要火了。
薛業強迫自己笑一個。“睡不死,我盡量控制。”
“控制?”祝傑忽然換了方向,轉身背向薛業,“你知不知道這病治不好?”
治不好。薛業的表情一半困惑一半驚愕。
一輩子就這樣了?驚天噩耗了。
片刻,薛業調整好神色表情,深呼吸。“那醫生怎麽說啊?”
祝傑不發話,拉了他左手過來,中指有力地勾住脆弱的銀鏈嘣地一下子拽斷了。
“傑哥,這也是我媽的。”薛業整條胳膊在顫。
“我讓你戴過你媽的東西麽?”祝傑從櫃裏取出一枚金屬手環,不容置疑地掰開再鎖住了薛業的尺骨莖凸。
很涼,薛業不知道這幹嘛用的,大概有籃球護腕那麽寬,很顯眼。
“這是醫用的。”祝傑原本想告訴他這是六院用的,聲音忽地輕了下來,“……別摘。”
這話純粹多餘,沒鑰匙,除非用切割刀才能摘下來。
“嗯。”薛業收回手觀察,磨砂銀面烙着凹進去的字。
如果我睡着了請叫醒我,如果叫不醒我請立即撥打電話,重謝。
底下是一行手機號碼,這排數字薛業背得滾瓜爛熟甚至可以倒背。他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傑哥?”
“從明天開始你有時刻表,只能在宿舍裏睡,在我知道的地方睡。”祝傑同樣拿出一沓紙來,停頓一刻,“好好治就能緩解,也不是什麽特嚴重的病。我同意你睡才能睡,我叫你就必須醒,每隔1小時發短信告訴我你的位置,懂了麽?”
能緩解,薛業好受許多。“懂,謝謝傑哥。”
陶文昌抱着雙臂簡直要氣笑了,這話還他媽用問,哪天不是呢?
“最重要的是……你現在的狀況必須吃藥。晚飯吃了麽?”祝傑從包裏拿出白色藥瓶,在拳心裏攥得緊緊的恨不得捏碎似的,“飯前45分鐘吃,一天三次,要是沒吃飯先把藥吃了。”
“行。”薛業點頭,點完頭又問,“什麽藥啊?”
“張嘴。”祝傑擰開藥瓶又擰開一瓶礦泉,一手全給了薛業。薛業想都沒想先接了,含住藥片再吞幾口水全部咽進肚子。
“傑哥,要不你把藥給我吧,我每天按時吃。”薛業純粹不想給他找麻煩。
祝傑的表情明顯是在猶豫,在思索,宿舍內如同布滿詭異的疑雲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最後他把藥瓶給了薛業,薛業先說了聲謝謝傑哥,下一秒拿藥的手猛烈一抖像被針穿透指尖。藥瓶經過自由落體掉在地上,薛業不帶猶豫地掉頭往浴室跑。
祝傑重重一拳砸向櫃門,擡腿追了進去。
浴室門撞死。
薛業趴在水臺上扣嗓子眼,顫抖的幅度與其說恐懼不如說憤怒。
“不許吐。”祝傑撈起他的肩膀往後扳,帶風的拳頭朝着他的眼睛砸過來,架勢很猛也很漂亮。
這就是薛業,這才是薛業,打服了才長記性。祝傑躲過這一拳胸口遭重擊,薛業俨然一副追殺仇人的恨意,力道尖刻下手準确,速度快到讓人看不清。
唯獨有效傷害還不夠重,動作再快、角度再毒在祝傑眼裏也是漏洞百出,每一招都能用距離化解,随時能被人打死的花架子。只要下手夠重,狠狠地揍他,完全能把他揍死。
他接住薛業的拳,嚴絲合縫包住他的手。薛業不過大腦地将這一拳打向玻璃,碎渣稀裏嘩啦掉着,剩下蜘蛛網狀的放射性碎裂紋。
祝傑當機立斷将人摁在角落,扣住他的腰肌将人拖近。“薛業!”
薛業雙眼緊閉,顴骨緊緊貼在祝傑的肩膀上恨到咬破下嘴唇,倔強得再一次試圖掙脫,一只膝蓋頂上了他的小腹。
不疼但是很酸,薛業登時跪了。
耳邊全是陶文昌的喊聲和砸門聲。
“你麻痹!祝傑你麻痹!你丫是他媽人麽!”陶文昌連續踹門,“傻逼你丫有本事別出來!你麻痹!祝傑你丫把門開了!”
孔玉的臉唰白,昌子看過藥瓶之後就瘋了,他也撿起來看,四肢冰涼。
鹽酸哌甲酯片。
“薛業是他媽運動員,你丫騙他吃興奮劑!你丫還是人麽!”陶文昌踹門,門紋絲不動。騙一個運動員吃這個還不如騙他喝濃硫酸。
“傑哥……傑哥?”薛業微微張開嘴,錯愕地盯着祝傑看,什麽都罵不出來。
一輩子好不了的話等于一輩子都要吃興奮劑,等于一輩子都沒法再上田徑場。
“你聽我說完。”祝傑用手固定了他的後腦在薛業鼻尖上低語,“別吐,你得吃藥。”
“不吃行麽?”兩人鼻尖蹭過時薛業屏住了呼吸,“傑哥你讓我幹什麽都行,不吃行麽?”
“不行。”祝傑直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怕他往外吐什麽。薛業開始搖頭,一會兒狠狠地瞪他,一會兒又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堅強、頹廢、不認命。
踹門聲停下,陶文昌去找宿管要備用鑰匙。祝傑捧着薛業的臉和他交換呼吸,手心感受他的不甘心。最後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薛業醒着的時候目的明确地碰他的臉。
“半年。”祝傑的手移動着,緩慢小心翼翼,中指指尖隔着空氣描繪他鼻子的輪廓,手背劃出幾厘米長的傷口,“吃半年,以後我帶着你打比賽。”
薛業閉着的眼睛睜開,幾乎窒息的肋骨屈服于自身皮膚柔軟的張力。他拿臉蹭傑哥的手,蹭他肌肉環繞的肩峰,朝他手心輕輕地吐氣。
“真的?都帶着我?”
“嗯。”
“每一場?”
“嗯。”祝傑将山根壓向他右肩,起伏強烈的腹式呼吸引起兩根脊椎骨的共鳴,“小業。”
“我不睡了。”薛業堅定地點了點頭,“傑哥我聽你的,藥我吃。”
陶文昌拿回全宿舍樓的環形鑰匙擰開了門,滿地碎玻璃還有血,再一看,媽的噩夢成真,雙頭蛇自己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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