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hapter 15
紐約是一個大熔爐。
當你置身于紐約繁華的街頭,你會強烈感覺,你的生命是流動的。前一秒比任何時候都更快地過去,迅速成為歷史。
我不喜歡我的大學,盡管它還算挺不錯。它有個別致的稱呼——窮人的哈佛。巴魯學院和紐約大學一樣,地處紐約心髒地帶。它與摩根大通做鄰居,和華爾街隔街相望。巴魯學院重商,全美排名靠前,很不幸,我是個商科生。我在學校裏交的朋友不多,但是中國人基本跟中國人混。我記得曾經有個美國人一針見血地評論我們這群留學生說:“他們大老遠跑來美國,最終還是在自己的圈子裏玩、跟中國人交流。”
與傅菁分手後的半年,我渡過了一段異常平靜的時光。我與少卿斷了聯系,盡管他和我一個學校、一個專業。我不想多贅述他在這段不堪往事裏所扮演的角色,他令我失望透頂、深深厭惡。強烈的精神刺激令我沮喪絕望,但同時也令我前所未有地清醒。我需要畢業,我必須要拿到畢業文憑。我戒掉了□□。它其實并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容易‘上瘾’。相比□□,反而是酒精更容易令人上瘾。我依賴□□,很大程度是因為我需要心理的解脫。我想逃避,我想飛一會,我想變得開心。
偶爾空閑的時候,我喜歡坐地鐵七號線。它從曼哈頓區的時代廣場出發前往皇後區。剛開始地鐵于地下行駛,接着轉入地上,就像臺北遍布的城際輕軌一般。在地上地下軌道的交界點,你能強烈感受到城市巨大的反差。皇後區相比曼哈頓,低了不止一個檔次。皇後區的法拉盛,也就是地鐵七號線的終點,是我的目的地。它是紐約第二大唐人街。我剛到美國那會兒,那裏還沒有開新華書店,我還沒有用上鴉風手機,我就是在那裏閑逛。因為總算有一處地方,中文字比英文字多。它的早晨給我一種國內趕街買菜的熱乎勁,而它的夜晚則能讓我吃上一頓相對正宗的川菜,盡管川菜不是家鄉菜,但是足以寄托鄉愁了。
我在法拉盛遇見過一次梁櫻,她居然在我吃飯的那家川菜館子當服務生。
雖然她和傅菁同在紐約大學上學,我一次都沒在學校大樓裏遇見過她,倒是在髒亂差、到處擠滿華人的法拉盛,我跟她碰上了。她告訴我,她在紐大的藝術學院讀書,也坐七號線,通常是晚上十點那班。我同她保持了相當的默契。盡管我知道她就住在皇後區一條小巷子裏,我知道她在哪家餐館打零工,我甚至詢問了餐館老板她上班的時間,當然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撞見,當然是為了保持不相往來的默契。每次遇見她,我都不自覺地自慚形穢。內心深處,我既害怕與她相遇,又期待與她相遇。這樣的矛盾使我習慣在夜裏十點法拉盛的地鐵站逗留一會,看看手機、看看表、甚至是看看書,然後旁若無人地離開——至少,這一瞬間的假象能讓我覺得,我還有可以等的人。
記憶中,我在紐約只遇見過梁櫻三次。一次在廣晶阿姨家,一次為少卿引薦她,一次在川菜館。一年後,我學成歸國。關于梁櫻與傅菁,随着飛機降落在上海浦東機場,終于被我徹底抛之腦後。從最初踏上美利堅的激動新奇,到重回祖國的如釋重負,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可韓燐卻一點也不輕松。在我為畢業奔波忙碌的時候,她也為高考做最後的沖刺。可最終老天卻沒有給她一個她想要的結果,老天跟她開了個玩笑。
我回家時,韓燐的高考成績老早就出來了,志願也填的差不多了。我推開她的房門,着實吓了一跳。往常淩亂的書桌被她整理地幹幹淨淨,是真的一塵不染、幹淨整齊。韓燐躺在小床上,兩眼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我才發覺天花板上貼了一張元素周期表。
“你看哥哥給你帶了什麽回來,韓燐。”我揮舞着手裏的兩只對講機,說。
韓燐撐起頭瞥了一眼,“有什麽用?”
“當然是叫人方便啊。你要是想吃飯了,就呼叫我。就像這樣,‘哥,老娘要吃飯,快給我送上來’。”我憋足勁模仿。
韓燐噗嗤一笑,“真管用麽?家裏不是有分機麽?搞這麽隆重。”
“分機爸媽也能聽,但這個我倆專用。”我熟悉韓燐的脾氣,她喜歡獨一無二的東西,“我知道你高考沒考好,越是聽安慰的話越是心煩,我不來給你添堵,但是你有什麽事一定要跟我講。我随叫随到,就用這個對講機。”
韓燐面色暗下來,沒有順着我的思路接話:“哥,我真的覺得是命。平常月考發揮好的同學很多都考砸了,班裏不起眼的幾個忽然就考的好了。”
我忽然就不知道怎樣回答韓燐了,因為我就是平常不起眼關鍵時候還混地過去的類型。
“別想了。想太多,累。”我說。
“我最讨厭別人跟我說‘想太多’這三個字。”韓燐的語氣瞬間拔高三個調,開始喋喋不休,“想太多,想太多,什麽都是想太多,是女生就容易想太多!我就不相信,遇着自己事情誰能不去想、誰能做到不‘想太多’!”
“好,好,我下次不說了,話說明天燒烤你去嗎?”我問。
爸媽現在都不敢跟韓燐說話,生怕哪裏說漏嘴了,魔王心情又要難受了、又要想不開了。于是,我只能心甘情願地做起了公主的生活兵。韓燐要吃什麽、餓不餓、想去哪裏玩、跟不跟大家去玩,這些問題一律我操心。
“我聽媽說你已經兩個星期沒出過門了,明天跟我們去湖邊散散心吧。去的人還挺很多,爸、媽、我,還有你大表哥。”我上前一步,一不小心碰到了韓燐書桌的櫃門。櫃子裏全是卷子,塞得滿滿當當,‘嘩啦’一聲,全落到了地板上。我望着裏面整齊的字跡,想起韓燐在寫字臺前端坐用功的樣子,想到也許高中三年的每一晚,韓燐都是以這樣的姿态、态度在學習。哪怕她那麽想要掙脫壓抑的制度,哪怕她其實根本不需要這樣努力,她依舊一如既往地在努力,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哥,我真的盡力了,為什麽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韓燐絮絮叨叨地說着,到最後大滴大滴的眼淚直往下挂。
韓燐又哭了。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她。看見她哭,我眼眶也紅了,心很酸。其實她放女生堆裏個頭算大了,但我始終覺得她還是那個坐在我自行車後面尖叫的小屁孩。我攬過她,“哭吧,好好哭一場,發洩一下。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韓燐,這世上,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韓燐把頭埋進我胸口,大聲哭起來。我胸口那塊地方熱熱的,都是韓燐眼淚的溫度。“你那麽優秀,老天其實只是想考驗你一下,看你夠不夠堅強。”我嘴上那樣說,可我想起她這三年風裏來雨裏去一刻不停地學習,懷揣着她沉甸甸的夢想,是怎樣的辛苦,拿到結果又是怎樣的失望。
現在,她在我懷裏哭得那樣傷心,我的眼淚也停不下來,心疼地不得了。我很久沒哭過了。和傅菁分手的那一晚,我沒有哭。人情緒到了某個極點,其實很難哭、很難流眼淚。愛情教人長大,挫折教人堅強。這個夏天,我和韓燐都正面迎接了各自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我已經經受,韓燐正在經受。
“韓燐,我和傅菁分手了。”我說。
韓燐噎了一下,擡起頭說:“為什麽分手了?她不好嗎?”
“不是。她想要的,我給不起。而我,也不愛她了。”我靜靜道。
“那你現在恨她嗎?”韓燐問。
韓京,你恨她嗎?
恨與不恨,就現在來說,還有意義嗎?
“不恨。”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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