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黑夜

那人話音剛落,車隊便由點及線、及面地亮了起來,火把上淋了油纏上明火,猛然“噗”地一下竄得老高,火光炙烈,山林棧道上一瞬之間亮如白晝。

長亭下意識地撒下車簾拿手背擋眼。

陳妪當機立斷,一個快步起身,撩開幔帳向侍坐外廂的小丫鬟們沉聲吩咐道,“誰都不許亂動,也不許出聲音!”

“阿妪,百雀!”

長亭猛地一激靈,百雀去送糕點還沒回來呢!

家将高喚指明這是敵寇,寇字兒勉強能算,敵字絕無可能!如今這亂世才剛起了頭兒,陸家在這山裏江河上舉足輕重,若想動陸家,必先懷柔招安,若陸家不從,則再想他法!

哪一家有這個膽量一開始便與平成陸家為敵?

一開始就亮刀子?

絕無可能。

更何況,如今陸家将出建康,領浩蕩之隊,正值體健神朗之時,如若真有與陸家上千死士硬碰硬的本事,又何必鬼鬼祟祟縮在山蔭古樹之後!

長亭斂容靜氣未說後話,陳妪素來知曉,老妪沉了心神,屏氣勸道,“百雀走的是車隊內側,她一向沉穩,定不會慌亂。只要她不慌,就安全。如今咱們燈火透亮,貿然動作,反倒落了下風。”

陳妪以為長亭要使人去尋。

長亭蹙着眉向陳妪搖搖頭,雙手蜷緊,她如何不知道只要百雀不慌不叫,就不會有危險。

她是隐約覺得今晚之變,十分有異。

“咻咻咻!”

陸家的弓弩高擊長空,刺破蒼穹,乘風而上再直直墜下,箭頭砸在地上,發出鈍刀刮骨之聲。也有準頭極高的,一箭穿心,穿過人的血肉,男人嘶啞高亢的吼聲随即破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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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廂有小丫鬟立即低啜出聲。

火光映在青螺幔帳上,将靛藍藏青,映成了澄黃色。

弓弩射過一輪之後,緊接着便是第二輪,弓弩穿風有聲,盔甲鐵器碰撞,其中夾雜着男人的高喝悶哼聲,與将才不同,這一聲,離長亭很近。

長亭不由渾身一抖,腦子瞬時混沌一片,不由自主地往陳妪處靠攏。

“是我們的人死了嗎?”

長亭臉色發白,仲秋的暗夜卻仍覺背心膩汗,黏在中衣上濕漉漉的,仰頭輕聲問,“阿妪,我們的人也會死,對嗎?”

就算陸家兵武精良,準備充分,整齊劃一,可他們仍舊會死。

黑夜靜谧,耳畔邊卻是此起彼伏的叫喊聲與低吼聲,這是長亭有記憶中的第一次直面生死。

有人……在她身邊……死了……

被箭射中,被刀砍傷,被人的拳頭一擊即中……

無論哪種……他們都死了啊……

長亭想伸手撩簾去看,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手伸到一半卻沒由來地一頓,隔了一會兒,便遲疑着往裏一縮。

“您別看。”

長亭伸手之時,陳妪并未阻撓,當長亭将手縮回來時,陳妪輕聲嘆了嘆,“髒,有血,您別看。您不需要看這樣的場面,現在不用看,以後更不用看。”

長亭靠在陳妪懷中,緊緊揪住陳妪的衣襟,眼中發澀,無端端地想哭極了。

外頭弓弩換了兩茬,始終未叫賊人近身,喧雜的聲音愈漸小了下去,賊人約莫已是強弩之末了。長亭手上松了松,就着帕子輕拭了拭臉,這才發現滿臉都是冷汗,陳妪好像也長舒了口氣兒,輕輕拍了拍長亭,便低聲囑咐起小丫鬟們,“……還好有驚無險,八成是這窮鄉僻壤裏哪路不長眼的草寇動了打家劫舍的心思,不打緊不打緊。過會子去給姑娘燒壺熱水來,把牛乳燙熟,給姑娘壓壓驚……”

“噓!”

長亭猛地直起身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側過頭去貼在車板上。

陳妪凝神屏氣靜聽,神色漸肅,聲兒有些抖,“是賊人的援兵?”

馬車外有由遠及近的馬蹄踏地之聲,極為厚重,來人全為輕騎,怕有上百之數。

長亭輕輕搖頭,“應當不是,聲音很整齊,也很力道。”

這世道馬比人金貴,養得起馬匹的,不會讓将才那起子毫無章法的零星幾十人送死試水,長亭想了想輕聲問道,“咱們如今離弈城還有多遠?”

陳妪長在深宮,一輩子窩在高宅大院,壓根就不清楚,遲疑道,“老爺說臨早能到弈城,如今夜半,怕還有一半的腳程。”

長亭身上一頹,跟着就歪在了軟枕之上。

這不是賊人的援兵,這是陸家的援兵。

馬隊從東南而來,兩匹棗紅駿馬并駕齊驅朝熠熠火光直沖而來,俯身馬上的兩人皆身披蹙金鬥篷,後負烏金弩箭,将近陸家馬隊,右側縱馬之人腳下一緩,左側之人随即越衆而上,一枝獨秀。陸綽一挑眉,擡缰繩向前兩步,哪知先行那人轉頭扭身,從後夾箭朝天一射,弩箭破空呼嘯,正中紅心——那廂正垂死掙紮的賊人又死一個。

那人約莫是主将,主将一動,身後的一衆将士心領神會,駕馬馳騁向藏匿賊人的山蔭小道沖去。

陸長茂雙腿一夾馬腹,也想帶隊跟去,卻被陸綽擡手止住。

“讓他們去。”

陸綽背向陸長茂,語氣十分平靜,再橫眉瞥向那着黑衣,越衆一步之人,在那廂厲聲慘叫之中,輕言道,“你是石家的長子,還是次子?”

排頭那人撩袍擡首,樣貌出現在火光之下,瞬時清晰了起來,不過二十三四,已長得十分壯實,深眉大眼,膚色黝黑,鼻梁高挺,卻薄唇緊抿,嘴角向上翹,于馬上恭敬作揖,聲音高亢爽朗,“晚輩家父冀州刺史石猛,家中排行老大,單名一個闵字,見過陸公!”

大晉二十三州,冀、薊、雍、蜀四州最為寬廣,土肥民沃,冀州刺史放在哪裏看,都是舉足輕重的狠角色。

陸綽自矜颔首,并未再言。

年輕人不由眉梢向下一垂,能清晰看出毫不遮掩的失望。

那廂斬殺賊人如秋收斬草,很是容易,不多時将士接二連三地駕馬回趕,石闵再等陸綽說話,陸綽卻偏首輕聲交待陸長茂繁瑣雜事。石闵不由略有心煩意躁之感,正欲開口,右側那人微不可見地扯了扯其衣角,石闵終于将話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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