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夜半

夜已過半,陸綽高立馬上,有風暢拂,揚起長袍衣衫,時與下士安排交待,時與長子輕聲交談,陸氏家将死士接二連三策馬應聲而下,場面井井有條。

侍從高舉的火把被風一吹,向西揚去。

那處被光一照,血污殘骸堆在嶙峋怪石之上,徒顯猙獰。

石闵眼神一閃,緊接着便将目光從西側山蔭小道上一片血污狼藉的長草堆收起,他娘的,髒活苦活全他奶`奶地丢給石家人做了。陸綽滑不溜手,寧願對峙在這偏隅長草之中,也絕不肯率先開口順着臺階向下走!

呸!

去他娘的士族老爺!

石闵心頭暗罵一聲,手上不由加重力道一拽馬缰,馬兒吃痛,随即仰空嘶鳴。

陸綽話頭一止,挑眉側眸看向石闵,石闵黑臉一紅,神色有些不自在,陸綽亦不出聲開口,兩方無端陷入僵持。

“陸公,北地夜深風高,久居野地,恐有虎狼猛獸。弈城距此地不遠,冀州為石猛石大人所轄之治,石大郎願攜親衛全力護送陸氏入城。”

男聲話音低沉,言簡意赅。

石闵頭猛然向右一甩,似目含怒氣。

陸綽應聲看向石闵右側,那人隐在暗影黑靜之中,看不清眉目,卻能清晰看見其人身姿挺拔,安坐其上,從始至終身影似乎都沒有動過,靜靜旁觀石大郎君出夠風頭,待兩方僵持之時,審時度勢下才應聲出言。

是個忍得的。

陸綽面上一笑,再看向石闵,待其開口。

石闵扭頭回視而來,手上緊捏缰繩,是,他是瞧不上這些素日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的士族老爺,可臨行之前父親石猛親自交待的話他也沒忘,“……如若放在平日裏,陸綽未必會答應在弈城石府暫居一二日,他們瞧不上石家。可若石家拉了陸氏一把,陸綽若仍婉拒,那就是士族不知好歹,忘恩負義,他丢不起那句名聲,陸家也丢不起那句名聲!待陸綽在我弈城暫居二三日後,那時石家的名望與聲譽,是今日拍馬莫及的……”

可石猛心貪,前話剛落,便再添後語,“若是陸綽主動提及借我石家之道,下榻我石家之室,那這冀晉衆人,哪個還敢不将我們石家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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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闵頗以為然,故而一直靜待陸綽先行提意,卻奈何天不遂人願,陸綽不在乎名譽聲望,卻選擇當時對弈僵持,也絕不開口……

“陸公若不嫌晚輩粗鄙,闵當竭誠盡力護送陸公家眷直至弈城!”

事已至此,石闵只好先拽住哪頭是哪頭,躬身作揖後,朗聲笑道,“還望陸公予晚輩一個機會!”

陸綽也笑起來,目光向後一掃,居石闵右側那人立馬向上輕揚馬鞭——零散圍在馬隊周遭的石家輕騎立刻悄無聲息地像他靠攏。

陸綽滿意颔首,一揚袖,青布袖袍散在風中,又重而看向石闵,道,“便如大郎所願。”話音剛落,似想起什麽來,側首輕聲吩咐陸長英,“你去後面瞧一瞧,陪在車廂外頭走。”

石闵只零星聽見幾個短詞兒,正欲接話,卻見陸綽眼神反而落于他右方那人更多,不由心亂氣躁起來,又見陸綽身後少年縱馬向後去,心頭有了計較,高聲喚道,“蒙拓!”

右側之人終于向前三步,出現在亮光之中。

出乎陸綽意料,那人至多二十,已然身長八尺,輪廓分明如刀割劍切一般,映在澄黃之下,膚色如槐花山蜜,又有濃眉大眼,鼻梁高挺,薄唇緊抿眸光似是慣朝下看,握缰之手骨節分明,食指中指皆有老繭,想來是習武之人。

既姓蒙,那與石家是何關系?

陸綽神色平靜地打量那年輕人,卻驚覺他似乎已有近十年未曾認真關注過如今的青年了。

石闵縱馬微動,正好擋住陸綽打量那人的眼神,眼神朝下正聲交待,“你和陸家郎君一道向後去,賊人既有刀劍傍身,誰也不知道這一茬之後還有無亂賊再現。”

那人輕颔首,未出一詞,靜默扭身縱馬,緊跟陸長英。

到底年輕,還在妒忌心絲毫不加遮掩的年紀……

陸綽見陸長英漸遠,未待石闵,雙腿緊夾馬腹快步先行。

石闵向後看了看,一咬牙,揮鞭緊随其後。

愈往前行,空氣中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山林鄉間特有的夜半時分泥土和着晨風,很淡很清的潮氣,長亭偎在陳妪懷中,尚且心有餘悸,半分睡意也沒有,靜靜地睜着一雙大眼,內廂燃着明燈,被八寶琉璃罩罩住,微黃的火苗或向東漾,或向北飄,未曾有定。

馬車似乎是頂着一塊銳石,內廂猛地向上一突,長亭這才回過神來,眨了眨眼,頭向幔帳一瞥,迷迷糊糊問陳妪,“我們百雀回來了嗎?”

陳妪點頭,拂了拂小姑娘的鬓發,輕聲道,“回來了。她機靈,交鋒的時候就藏在拉貨馬車的車板下面,局勢一定,就趕緊往回跑,如今正在外廂吃茶,怕是心神還沒定,您明兒再瞧她頂好。”

長亭又點了點頭,交待幾句,“讓人給百雀燙壺牛乳,若她着實怕得慌,就叫她進來挨着我……”話畢,再将頭輕輕擱在陳妪膝上,卻忽聞外間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之後車板上響起三聲手指叩木之音,是陸長英在車窗外俯身輕聲,“阿嬌,你可還好?父親讓我來瞧一瞧你。”

兄長聲音輕得就像将才的風,長亭一下子覺得委屈極了,語帶哭腔。

“哥哥……阿嬌怕得慌……有人在外面死了對嗎?死了多少人?你還好嗎?父親還好嗎?”

像只小貓兒似的。

陸長英笑起來,溫聲安撫,“都好都好,不怕不怕,沒事了。咱們如今往弈城去,待入城,阿兄給你買糯米糍吃。”

長亭嘴向下一癟,眼淚一串一串地向下墜,打在衣袂之上,迅速消失不見,抽搭了兩下,心裏頭覺得自個兒有些窩囊,便漸漸止了哭,靠在窗板上,将青螺幔帳微掀了掀,探出雙眼想去瞅瞅長兄。

卻哪知陸長英沒瞅着,反而瞅着了一個離馬車極遠,一半臉隐在暗影中,一半臉顯在火光下,目不斜視端坐馬上的陌生少年。

長亭當即撒手,幔帳直直垂下。

陸長英還在說話,話聲風輕雲淡很是清漣,“……阿嬌先睡一睡,等你一覺睡醒,咱們就到弈城了……咱們再好好歇一歇……”

長亭直勾勾地盯着紅泥小爐,忽而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兄長的聲音還飄在車廂外,時高時低,她卻陡然覺得安心極了,眼睛再眨了一眨,瞬時困倦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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