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生存(下)

長亭猛然擡頭,蹙眉頗深,下意識開口婉拒,“……某與舍妹一無包袱墜身,二無外財拖累。胡娘子匆忙北行,胡爺爺留下的木屋、木屋裏的物件兒怎麽辦?這大片大片的山林又拿誰來守?胡娘子切莫受某與舍妹拖累,倉促之下做決斷。”

她知她緣何首先拒絕,從珏山到平成,一路艱辛,她沒有辦法想象,可她更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将認識不到半日的小姑娘。

一大海瓷碗的白粥,長寧小勺小勺地舀,約是餓極了,沒一會兒,白粥便見了底兒。

小長寧認真埋頭喝粥,留了個亂糟糟的後腦勺給長姐看,長亭微不可見地別過眼去,眼風掃到仍舊挂在窗棂前的那襲雲錦織衣。

兩個出身富貴,身形狼狽的小姑娘,流落至荒郊野嶺——她們的身份實在好認得很……

若是那賊人能掐會算,一早就讓胡玉娘守在這處,賊人只求趕盡殺絕,她自問身上并未有任何可讓人觊觎的地方,照昨夜賊人狠絕的姿态,會草蛇灰線埋下胡玉娘這麽大的伏筆在此處候着她們?

怕是沒這個耐心罷。

退一萬步,若胡玉娘居心叵測,動機不純,那長寧吃下的白粥,她飲下的熱水……

她們怕是早就屍骨無存了……

長亭神情很複雜。

胡玉娘卻簡單很多,拿手正了正氈帽,拂手一揮,哈哈地笑得爽朗極了。

“我去豫州,幹你們什麽事兒!”

胡玉娘行事一根筋,從懷襟裏取了三五顆大棗遞給長亭,一顆囫囵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示意長亭嘗嘗,“……大紅棗,甜,悶在抱廈的小匣子裏熟的……”

長亭愣愣伸手接過,本能地尋帕子擦,一埋首陡然想起今時不同往日了,嘆了口氣,就着衣袖擦了擦,卻發現袖子怕還沒這棗幹淨……

“爺爺過身之後,我就一個人在這珏山裏活,村裏頭的嬸嬸憐憫我無父無母,唯一的爺爺還過了身,時常留我吃飯、說話,教我女紅做飯,可村戶人家都不富裕,又逢災年,自己家都吃不飽,還硬撐着要我留下,說是就當閨女養,人家正經閨女要出嫁了,整日整日橫眉瞅我……”胡玉娘說得有些難受,她沒地兒說這些話兒,給鄉親們說就是不知恩,給除了鄉親們,難道叫她給那兩只熊瞎子說去?

長亭靜靜地聽,別人的故事輕描淡寫地說講出來,她卻好像可以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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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沒有家了,這世上沒有家的人千千萬,只能活得很相似——帶着懷念與別人的憐憫,掙紮着活下去,活在別人的眼光裏和自己的痛苦中。

大棗嚼在嘴裏,甜滋滋兒,軟綿綿的。

長亭心裏卻苦得如同黃連。

“除了爺爺的牌位和行路的盤纏,我什麽都可以留在這兒,熱炕、水壺、鐵鍬、麻繩……在山林裏遭了難的人都可以用,這也是爺爺的本意和遺願。”胡玉娘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挺直腰板,“去豫州投靠叔嬸,再找個好人嫁了,生兒育女,也是爺爺的遺願。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爺爺的遺願!”

說到找個好人嫁了時,胡玉娘如同壯士斷腕,顯得很悲怆。

長亭埋下頭抿嘴笑了笑,她沒說話,胡玉娘卻跟着她笑起來,“你和你妹子長得像,笑起來都好看,以後要多笑笑。”

話音剛落地,長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緩緩斂收起,擡眸很認真地與胡玉娘說,“……胡娘子若當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與舍妹先行一步之後,再走。刀劍不長眼,追擊的賊人也不會理會你的身份,與我們在一起,太過危險,誰也不知道賊人什麽時候尋到我們。為了你爺爺,你也應當活一個妥當出來。”

就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

長亭帶着幼妹逃亡北行,是使命是職責,若途中被賊人所截,是殺是剮,都是天注定。可胡玉娘不同,很平順安逸的人生,不應當卷入這一出亡命天涯的生存逃亡中來。

有胡玉娘一路,自然最好。

她不谙世事,小長寧體虛病弱,胡玉娘是個慣常行走市井的,且身為女子敢作敢當,有她在,當然能少走許多彎路。

可她自問沒有辦法做到将他人卷入生死漩渦之中,前路未蔔,太過艱辛。

長亭見胡玉娘神色很迷惘,輕嘆一口氣,輕聲再勸,“胡娘子,你真的沒有必要與我們一起擔驚受怕的。”

“那賊人……不是流竄的逃匪?”

胡玉娘側頭問,逃匪可沒有劫了財還要将已經逃出來的主人家擊斃的習性。

“是仇家嗎?還是對手?要追擊小輩,滅人滿門的,心思太毒了!”胡玉娘憤憤不平,下意識地伸手捉緊木棍,陡然想起來,開口問,“咦,你們家是做什麽的啊!?怎麽招惹到了這樣的人家啊!”

長亭默了許久,才道,“行商,做生意的。”

士族與商賈沒什麽差別,一個易名換權,一個易貨換錢,這是陸綽的話。

她還記得。

胡玉娘恍然大悟,這商賈争利無底線,什麽都做得出來,家破人亡不足為奇,讓別人家破人亡更屬常事,她久居深山,卻聽爺爺說了許多義氣故事。兩個小姑娘又嬌又弱,一個還病怏怏的,能活着在流民亂匪的嘴裏争口吃食?怕豫州還沒到,就被人從半道上擄走了。

天大地大,錢重財重,自己的命才最重。

這也是爺爺教她的,不算自私,更不叫不仗義,是人之常情。

胡玉娘很想撒手不管,可卻眼瞅着大一些的那個姑娘很是吃力地伸手扶住卧病的小的,一口一口熱水地喂,小臉半側,下颌圓潤光滑,兩只眼睛像兩顆明珠,顯得很溫柔也很可憐。

胡玉娘心頭暖烘烘的,連帶着眼睛都濕了——她這輩子都沒有過姐妹。

“要走也是明兒一早走,小妹子還沒好全,再歇一夜。”

她不聰明,可整整一晚上的時間總夠她掰扯清楚了吧?

長亭眼睫向下一搭,輕聲應了“诶”,沒一會兒胡玉娘又端了兩碗大粗瓷碗進來,都冒着熱氣兒,一碗是還剩了點兒的白粥,一碗是熬了紅糖的姜湯,姜湯是拿海碗裝的,應該是兩人份兒。

長亭趕忙站起來作揖道了謝,再将頭埋在海碗裏,大口大口地刨飯進肚。

她這碗的白粥是鹹的,不知是放了鹽巴,還是和了她的眼淚。

北地天兒黑得早,小長寧灌了三碗辣姜湯,逼出一身汗來,長亭拙手拙腳地擰熱水幫忙擦身子,胡玉娘又從箱籠裏翻出三身粗棉麻大襖子來,一水兒的灰色,袖口襟口還打了補丁,胡玉娘嫌長亭手腳慢,将小長寧攏在懷裏頭幫忙穿戴,都是胡玉娘的衣裳,長寧穿自然大了,胡玉娘一面幫忙卷起袖籠子來,一面笑眯眯地問,“小妹子,有精神些了沒?”

小長寧向後一縮,嗫嚅嘴唇半天也沒說出話,伸手要長姐抱。

胡玉娘笑起來,把小長寧交給長亭,長亭眼神從棉衣上掃過,是三件啊……長亭心頭又酸又澀,她很想給胡玉娘做深揖示謝意,将想說話,外頭便有人惡狠狠地敲起門板,喊道,“裏頭有人沒!開個門,外頭冷得快凍死人了!”

長亭手一抖,本能将長寧擁在懷中。

胡玉娘蹑手蹑腳地踩在杌凳上,半個身子都趴在門板上透過小孔向下瞧,看了半天轉頭來做口語,“只有三個男人……我認識……是隔壁村的樵夫……”

長亭緊抿嘴角,伸手指了指窗外。

胡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又俯身貼在地上朝外瞅,外頭雪地積得很深,樹叢之間全是半人高的雪,壓根沒法兒藏人,這一帶地勢最高,俯瞰下去白茫茫一片,預示着至少百裏之內不可能有伏兵——否則爺爺養大的那兩只熊瞎子一早就在外頭叫起來了。

胡玉娘很篤定地朝長亭擺擺手。

只是樵夫?

長亭蹙眉,眼神不确信。

只是樵夫。

胡玉娘深山老林活了十幾年,練出一身生存之道,很确定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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