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向北(上)

第三十二章向北(上)

“他娘的,裏頭有會喘氣兒的沒!快給老子開門啊!”

門外頭的漢子高揚起聲兒來,“啪啪啪”地砸門,嘴裏仍在罵罵咧咧,從喉頭咯了一口口水啐到地上,“媽的,這鬼天氣凍死老子了!”

長亭一輩子也沒聽過這些污言穢語,面色很平靜地緊緊捂住長寧的耳朵,再看向胡玉娘,既然不是賊人的追擊,三個平常莊漢樵夫被大雪困在深山老林中,守林人幫一幫,也是常理。

可長亭很不想開門,求人幫忙應當是這幅語氣?

再有三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外頭幾個大壯漢,誰拼得過?若在這村頭人手上出了事兒,叫不叫陰溝裏翻了船?

這良善吧,得建立在保得住自個兒的基準上,再幫下別人。

旁人幫你,收留你,扶你一把,不是別人的義務,更不是你理所應得的。

胡玉娘也回望過來,沖長亭輕輕搖頭。

這莊戶人家說樸質也樸質,可是人就有好有壞,村裏人也有偷雞摸狗,作奸犯科之輩,外頭那三個壯漢彪悍無賴,臉上有二兩橫肉,腰上沒五錢氣力,哪個老實做活的莊戶人這幅模樣?

她愣是愣了點兒,可還沒愣到引狼入室的地步。

“趙老三!裏頭有人!門縫兒還在往外冒熱氣!”

另一個漢子眼神尖,扯開尖嗓門開始嚷。

長亭謹慎,縱天已入暮,內屋也沒燃燈,可到底天兒涼雪大,不燒柴禾沒法兒過,就暖炕洩出去的那點兒煙都被這村裏人瞧見了……

“媽的!以前胡老頭兒在的時候可不這樣兒!東村他娘的是換了個守林人還是咋的!”

那漢子口中的老王頭伏地佝腰從門縫兒裏往裏瞅,正好看見燒柴禾冒出的青煙,一下子點了炮仗,猛地站起來,死命拿手捶門,“快給老子開門!否則老子拿斧子劈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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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被掄得一下接一下地打顫,風從延展開來的縫兒裏趁機而入,涼滋滋兒地漏進屋子裏來。

胡玉娘趕忙從地上趴起身來,蹑手蹑腳地指了指木屋的犄角旮旯裏,朝長亭使了個眼神,長亭趕忙朝那處一看,胡玉娘是想讓她與長寧躲到柴禾堆兒後頭去。

長亭與小長寧兩個小姑娘面白唇紅,一看就不是這村頭上的人,人一雜再一多,會出什麽事兒,誰也不曉得,又何必冒險。

她向來不是一個以最壞猜測來揣度人心的人,可放心吧,人心之惡,通常都不會讓人失望。

長亭眼風再從溫在火爐上的銅水壺上掃過,摸摸索索地沖胡玉娘比了幾個手勢,胡玉娘愣了一愣之後,再咧嘴一笑,重重點了頭。

長寧身上還虛,打起精神來,只能靠着長姐往角落裏走。

長亭将長寧護在懷中,遮擋住長寧的視線,胡玉娘手腳麻利将柴禾摞在一塊兒,三下五除二就歸置妥當了,長亭屏住呼吸埋下頭,透過木柴縫隙朝外看。

外頭那幾個漢子還在罵嚷,門被拍得搖搖欲墜,胡玉娘将頭發往氈帽裏一塞,再将挂着的衣物和幾只杯碗往被褥裏一藏,刻意沉下聲調來應和,“來了來了!慌甚慌!”

外頭拍門聲矮了矮,随後變得更兇了。

門“嘎吱”一開,三個彪悍壯漢打橫跨步猛地入內,胡玉娘身形不算矮,可面對面一站,胡玉娘就堪堪矮了半個頭,長寧大喘了幾下,一進一出,像很微弱地在拉風箱,閉眼微側身揪住長姐衣角,渾身都在發顫。

昨日噩夢,如影随形。

長亭蹑手蹑腳地伸長胳膊環住長寧,一下一下地輕撫,長寧漸漸平靜下來,外頭卻陡然喧嚣起來。

三個彪型大漢一進來便将整間小木屋都占滿了,領頭那個怕就是趙老三,一進屋脫氈帽,解圍脖,将外袍子向炕上一甩,搓了搓雙手,呼出幾口白氣兒後,便将胡玉娘朝旁邊兒一撞,伸手圍着火炕烤,邊烤邊拿眼斜胡玉娘,“你個小白崽子,做事不地道啊,要是幾個叔叔不說拿斧頭撬門,你個小兔崽子怕是能将我們一夜都關在外頭受凍!”

胡玉娘一身短打,面頰紅潤,眉清目秀,眼神炯炯,氣質幹淨,鼻梁挺直,頭發全被塞進氈帽裏,看起來就像是個提早長高的白白淨淨的少年郎。

趙老三再橫一眼,眼頭冒了光,身形向胡玉娘靠了靠,神容輕佻:“你是胡老頭的小孫孫?”

胡玉娘往後一避,沒開口,只點了點頭。

“相貌很清秀嘛!胡老頭長得跟個地瓜似的,也能生個這麽标志的細崽出來!”趙老三湊近了看,哇地怪叫出聲,“連根毛兒都沒長!幹淨得像個姑娘家!”

另兩個漢子“硁硁”地怪笑起來,有個伸手就來攬胡玉娘的腰,臉湊得很近,呼出的熱氣臭烘烘地噗在胡玉娘的臉上,“小兄弟……天兒這麽涼,夜這麽長,樂呵樂呵找點趣兒來做,你說好不好?”

莊頭人家葷素不忌,人肚子都沒吃飽,還能講什麽禮儀道信?

長亭胸腔急劇起伏,小長寧的耳朵和眼睛都被她捂住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可她卻沒有辦法置身事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也未曾遇見過這樣滿臉油光,猥瑣的人。她甚至能夠猜想到那三個漢子的思維——若胡玉娘表明她是個姑娘家,或許這三人還不會有這樣放肆。都是鄉裏鄉親,糟蹋一個未出閣姑娘家暗俗理是要被萬箭穿心,可是若是糟蹋一個清秀小郎君……

小郎君自個兒好意思将這事兒捅出來?

更何況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小郎君……

三人自然無所顧忌,為所欲為。

長亭在小長寧手裏劃字,“靜”,小長寧輕輕點頭,長亭将想覆開遮擋住的柴禾,卻陡聽胡玉娘扯開了嗓門,石破天驚。

“找你媽的樂子去!離老娘遠點兒,死兔兒爺!”

緊接着就是“砰砰啪啪”一堆亂響,其中夾雜男人粗犷的聲音,“去你娘的!小兔崽子脾性還大!老子還不信三個人治不住你一個小崽子了!”,又是一陣響動,水壺“啪”地一下砸在地上,騰騰地向上冒熱氣兒!

長亭透過木柴縫兒看不清楚,心頭急慌,一股熱血上臉,佝身便從小洞裏鑽了出來,那頭三個漢子圍住了胡玉娘,長亭趁無人瞅見,拿袖子一包,伸手便拎起溫在火爐上的舊銅水壺,将蓋兒一掀開,便使勁全力向那三個漢子的後背潑去!

這水是燒開了的,幾個漢子一入屋便将外袍脫了,裏頭薄薄一件兒春衫,燙水澆在後背上,貼着皮肉“滋滋”地疼!

“哎喲哎喲!”

幾個連聲,受潑最重的那個先轉過頭,長亭抓住時候,深吸一口氣放穩手勁兒,一個墊腳,瞅準了那人眼睛又死命潑了一潑開水!

開水燒了眼珠子,那人捂着眼睛“哇哇”地哭爹喊娘。

他身旁那人将一轉身,長亭如法炮制,便叫這兩人都睜不開眼了。

男人“哇哇”叫的聲音此起彼伏,趙老三憋了團火扭身一看是個纖弱白淨的小姑娘,怒氣騰騰往上冒,一個跨步将擋在前頭着了道兒的同伴一把拂開,踏腳逼近。

長亭腿肚子打抖,手向下一墜,已經空了的舊銅水壺“咣當”一聲落了地兒,小姑娘仰臉去看那混子,抿緊嘴角,哆哆嗦嗦地朝後退,退到小火爐旁,手朝背後一伸,一把握住了小鐵鍬。

火爐上已經沒東西在燒了,長亭眼疾手快,鐵鍬朝裏一鏟,鏟了一小兜燒得正旺,還帶了火星子的木炭小塊兒來。手向上一揚起,木炭星子就撲到了趙老三的身上,如今起不了火,只能燙他一燙,燙完過後,趙老三呲牙咧嘴忍着痛接着朝前走。

長亭再一鏟,再一揚,沒一會兒就被逼到了牆角。

長亭雙手握着鐵鍬,眼前的男人兇神惡煞,胳膊上全是被燙傷的水泡兒,滿臉橫肉地死命瞪着長亭。

長亭深呼出幾口長氣兒,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幸好把小長寧藏好了。

腦子過得飛快,可想完這句話之後,她陡然發覺,會不會符氏慨然赴死時,腦子裏也是想的這個念頭?

黑影壓頂,長亭擡起鐵鍬,預備殊死一搏。

卻陡聞“砰!”一聲鈍響!

緊接着趙老三突然“啊”了一聲,身形一抖,兩眼翻白,跟着就朝地一栽。

長亭木愣愣地眼神随着趙老三的身體向下移,移到一半,才看到胡玉娘瞪大眼睛,雙腿紮着馬紮,雙手交叉緊握了一根大腿粗細的長木棍,也是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

長亭和胡玉娘對視半刻,兩人皆雙腿一軟,面上卻都不約而同扯開一抹笑來。

“一起走吧。”胡玉娘笑起來道。長亭将鐵鍬向後一扔,點點頭,輕聲一語,“我姓陸,雙耳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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