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慕容宇華沒見過這樣的安蓮。

不論淑女也好,野蠻小太妹也好,安蓮始終是一個會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打扮得足夠精致的女人,連做的指甲也要最昂貴最好看的。

可是現在,她站在停機坪邊緣。她和她的保镖阿峰宛如喪家之犬站在鮮紅色的直升機邊。

她的頭發散亂,滿臉的妝早就花得不成樣子,裙邊被撕裂,背心外還套着一件過大的黑色西裝。她渾身都因為攙扶着身邊的大塊頭保镖而沾滿了鮮血。

仿佛是意識到已經将安蓮送到了安全地點,阿峰看見慕容宇華與谷三走來後,便渾身脫離朝前倒去。與他龐大體格相比,安蓮實在是嬌小的不成樣子,一瞬便被他體重壓到,差點跌落在地,幸虧朱裏上前幫忙及時攙住。

谷三看到傷員第一反應就是舉起了槍。安蓮立即擋在阿峰面前,怒喝道:“你幹什麽!”

“他受傷了。”

“他不是被喪屍咬傷的。”安蓮回答着,伸手顫抖着将他身上血跡斑斑的地方撕開,“你看清楚,這些是刀傷,是彈孔,哪個喪屍失去理智之後還能用武器?”

慕容宇華一時間眉頭緊蹙起來:“怎麽回事?我不是讓你回家了嗎?阿峰怎麽會被傷成這樣?還有你別的保镖呢?”

“你別和提他們。”安蓮的眼中蘊着恨意,“就是他們,阿峰才會被傷成這樣。我們沒有遇上喪屍,但我們遇上的是一群喪心病狂的混蛋!”

安蓮雙手随之攥成了拳頭,她捧着她騎士昏迷過去的臉流下淚來,憤然開口,告訴了慕容宇華她所經歷的恐怖一晚。

當時她聽慕容宇華說喪屍來襲時就立刻開車回到了老宅,命令所有人将門窗關好,自己則在鎖號房間門後,卸了妝洗過澡準備上床睡覺,等待天亮以後再看看局勢發展成什麽樣了。誰料她還未換掉衣服就有人撬開了她的房門。

來的就是那群雇傭的保镖。

喪屍爆發,世界崩壞,末日到來,過去所有的雇傭關系在這種絕境之下都不複存在,人們為了一己私欲,為了增加自己存活的可能,不惜先奪走他人的性命。

他們手中的刀沾着血,有的人手裏還握着槍。為首那人說,這座別墅裏儲存的食物是有限的,所有車輛、飛機所能使用的汽油也是有限的。想要活下去的人越多,每個人被分到的那一部分就越少。

但如果只有小部分人待在這座別墅呢?他們的生存幾率會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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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我不配享有這一切,我不配得到他們的保護,我只是個女人,什麽都不會的婊子。我除了有個有錢的爸爸,做個一無是處的千金小姐沒有一點用。”安蓮緊緊拽着身上那件過大過于寬松的西裝外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露出一絲諷笑,而後咬牙切齒道,“哦,不對。他們說,我還有一點用處,至少我還是個長得不錯的婊子。至少……我的雙腿之間還有一個洞。”

谷三目光漸漸沉下,包括一貫好脾氣的慕容宇華此刻也隐約顯出了憤怒。

安蓮沒有再哭了,她在別墅中幾乎要把這一生的眼淚流幹,這些年來安逸的生活一瞬之間碎成了粉末。這群背叛者,這群畜生肆無忌憚地拉扯着她的身體,朝她臉上重重甩下巴掌,拉扯着她的頭發逼迫着她低下頭去。

絕望之中她恨不得自己已經感染了喪屍病毒,張開嘴撕咬着他們的血肉,不再知曉痛楚,反擊着,讓他們反過來當懼怕自己。明明現在外界恐懼正在蔓延,可怖的傳染病到處肆虐,這棟建築物中的活人卻對着同胞下手,為了自己存活謀殺他人。

絕望之中,安蓮聽見槍聲響起。

血漿濺在了她臉上,身前的男人轟然倒地。

而後是不斷、不斷響起的槍聲、嘶吼,溫熱的鮮血順着她身體流淌。黑暗之中,一切漸漸歸于寂靜,腳步在她耳邊響起,帶着體溫和血腥味的西裝覆蓋在了她身上。

她聽見她的騎士在她腳邊跪坐下來,為她赤裸的雙足重新穿好了鞋襪,将她從床上抱起,擦幹了他的眼淚。

他說:“小姐,我帶你去找慕容先生。”

安蓮抱着他寬厚的肩膀放聲哭泣着,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但她原本一直都以為是來自于那群畜生的鮮血,根本沒來得及想起——以阿峰歷來對她的守護,怎麽可能會允許這群人對她做出這些事情。

這群惡人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計劃先将阿峰處理完再來對付安蓮。但安蓮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她完全被吓蒙了,只是就這樣套着男人的西裝,被他打橫抱起,離開一片血腥味的房間。

從出發到抵達,阿峰始終沒有叫過一聲疼,也沒有告訴安蓮自己的傷勢,要不是直升機降落時,他身上傷口血跡不斷擴散開,安蓮甚至都不知道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谷三蹲下身仔細查看過阿峰身的傷口,确定全都來自他人襲擊,而非喪屍之後,和朱裏點了點頭,示意他立刻帶他去包紮。安蓮聞言之後卻一直攥着阿峰的衣角小步跟在他身旁不肯離開。

慕容宇華正欲開口,卻被谷三拉住。她輕搖着頭,示意就讓安蓮跟去吧。女孩亦步亦趨随着朱裏和阿峰消失在了門後,谷三注意到慕容宇華神情間的懊悔,不多時就聽他說:“如果知道她回去以後會發生這種事,我就讓她直接過來了。”

“你猜不到那麽多。”

“至少……”

“在事情沒有真正發生之前,我們都想不到那麽多。”

“她的那些保镖是她父親精挑細選出來,保護她好多年了,這群畜生有些甚至可以說是看着蓮蓮長大的他們——他們怎麽可以。”慕容宇華痛斥道,“他們怎麽可以做出如此下作、可怕的事情?他們還是人嗎?”

谷三說:“這種局面之下,有幾個人能一直當人呢?”

“你覺得安蓮會挺過去嗎?”

“她會比你想象的更堅強。今天發生的一切很糟糕,沒錯。但是她一定能挺過去,她的人生也不會因此被毀掉。相反,你要相信一點。”谷三望向安蓮消失的方向,“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樣的。只要有一條命在,拿起槍後都是戰士。”

這就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苦難。

同樣也是所有人活着就不得不面對的苦難。你一睜開眼,一覺醒來,所有你以為是噩夢的一切都真實存在着。

在這個災難真實存在的世界中,所有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英雄,所有人都在随時創造着偉大,所有人也都是殺人兇手。

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讓谷三與慕容宇華終于也有些疲倦了。處理完安蓮的事以後,他們回到了房間,以此洗過了澡,重新回到了床上。

時間已近中午,整棟別墅中悄無聲息,屋外零星傳來槍聲,圍牆正在無人機的工作下悄無聲息建立起來。

他們躺在了床上,慕容宇華靠在谷三的身邊,仿若感慨:“我多希望現在閉上眼睛再睜開,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場夢。”

“這是我從小到大生日都會許的願望。”

“在你那個世界……喪屍最終被打敗了嗎?”

“我的世界嗎?”谷三苦笑着,嘆出口氣,“我五歲的時候,喪屍潮正式爆發,斷斷續續,從被控制到複發,再到小範圍控制,再爆發。反複多次,到我死的時候,已經足足肆虐了三十年。我們做了很多的錯誤決定,本以為是救人的決定,最終害死了很多人。”

在她的那個世界,也有父母為了孩子犧牲,也有軍人為了民衆死去,也有醫護人員為了救助他人卻因此感染。

無數醫院因此成為喪屍大本營,無數的軍人倒在了抵禦喪屍的前線。無數的生離,無數的死別。無數人陷入絕望選擇自盡,無數人放棄掙紮帶着家人一起結束了奔波與逃亡。

希望……希望是那片荒涼土地上最稀缺卻又最珍貴的東西。

“你們沒有控制住喪屍的擴散嗎?”

“我們嘗試過,喪屍爆發以後三個月疫苗就被研發了出來。然而病毒不斷變異,疫苗也在不斷的失效。最後我們只能保證,被喪屍咬傷的人不會變異,可一旦他死去,一樣會成為敵人。”

當全人類有大半感染,疫苗的發明不過是暫時減緩了滅亡而已。

“但是我們慢慢組建起了要塞。幸存者們在要塞之中種植、畜牧,重新組建新的城市。要塞和要塞之間靠着無線電聯絡,一旦哪裏淪陷,我們會盡自己所能提供援助。希望能夠以此将大家的生存時間再延長一點。哪怕只是延長一點。”

“……你從五歲到三十五歲,過得都是這樣的生活?”

“我又沒得選。”

“我還有一個問題。”慕容宇華擡起頭來看向她,“你說你是死了之後醒來才變成藍紫曦。那你到底是為什麽死的?既然已經有要塞了,按理來說也比逃亡要安全吧?”

谷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篇荒蕪的廢墟。

肆虐而來的喪屍潮将她重重包裹,那些深入血肉之間利齒的撕咬像是一瞬重新又回到了她分寸肌膚之間。但她最終只是一聲輕嘆,回望這慕容宇華隐隐透着幾分不忍心的雙眸,低下頭含住了他的嘴唇說:“這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醒來以後,在你的世界。”

她看着男人眼中忽然間有淚水淌下,沒來由的那種悲傷,眼前的大男孩總是莫名有着軟弱又多情的一面。

他說:“你要記住這不是不重要的。”

慕容宇華忽然間用力的将她抱在了懷中。

“不論是在哪個是世界,不論那裏是否充滿了絕望,你都記得……不要再把你的犧牲當做是不重要的一切。”

谷三在他話語之間恍惚中感覺到一絲不真實感。

然而他的體溫是真實的,他的言語是真實的,他緊抱着她的觸感是真實的。

“你也不必覺得你需要為誰去贖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你明明不需要背負這些前行,也不需要把自己打成一個罪人。”

谷三忽然間感覺自己的身體過于沉重了。她低下頭去,喉口疼痛感驟然襲來——與她當初割喉時的感受是一樣的。

恍然之間她又看見了那篇熟悉的星空,鮮血不斷噴出,耳邊仿若有風聲響起。

周圍黑了下來,原本溫暖的觸感也都消失不見了,一片恍惚之中,她只能聽見慕容宇華含糊不清的聲音遙遙傳來。

他說“谷三,不論你在哪兒,我都一定會帶你回家的……”

而後黑暗再度襲來。

仿佛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沒有緣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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