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本來早該死了,拖了那麽久,本來就欠着賭債呢,生病後活生生地把這家給拖垮,把他女兒本來定好的親事也給拖黃,硬是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多年輕啊,正青春年少呢,偏偏要給一個比她爹年紀還大的人做小。換做誰家姑娘也都不樂意呀。”

“可就是做小,人家李司令榮華富貴短不了她。再怎麽樣也不該尋死去呀?就是救回來了也晦氣。”

“我看她婆家倒不覺得晦氣,就是這樣,花轎在門口也停好了,只要人沒死,一醒過來,該上轎上轎,該出嫁出嫁,一樣都少不了。”

周家門口圍着的打從早上起聚到現在,從沒那麽熱鬧過。外頭一頂鮮紅的轎子就停在了外頭,披着紅綢來吹響器的師傅們喝了口水躲在樹蔭底下等着,就等裏頭一句話,他們好重新再把手裏頭的唢吶吹響來。

宅院外的老槐樹下滿地的紅紙,鞭炮也放過了,叫喜也叫過了,四面八方前來看熱鬧的老百姓們也都聽過響了,可新娘子卻還沒出來。

聽聞就是鞭炮響起那會兒就一頭撞到了桌角,血流了一臉,丫鬟從後門出去哭着把大夫請上了門。本來大家都以為這樁姻親是結不成了,哪想李司令那兒直接叫人過來放了話:

“只要人不死,上了花轎擡進了李家門,那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生死都逃不脫了!”

這句話一到,本都要散去的人群,又都站在了陰涼裏頭伸長了脖子,都想瞧那麽一兩眼熱鬧。誰都想知道,周家這女兒到底是怎麽給嫁出去的。

周家兩進三出的院子如今落敗的連門前石獅子嘴裏含着的玉球都不見了蹤影。

跨過了門檻,從門楣下橫穿而入,深深的宅院裏頭隐隐約約聽見哭聲。宅邸裏的紅綢是倉促間挂上去的,有的地方壓根就沒綁緊,松落下來,像是随時要落在地上。

這宅院陰森的很,主廳裏缭繞着香。這一家子能做主的男人早沒了,病死的。打從他一走,這一家的孤兒寡母簡直要叫上門要債的生吞活剝了去。周家那點家底早就給敗光了,唯一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家裏頭正值青春妙齡的大小姐。

可眼下,這大小姐穿着一身紅躺在了床榻上,臉上的血已經擦淨了,露出慘白的一張臉來。老瘦的郎中坐在床邊,手裏拿着藥往她額頭的傷口上抹着。都撞裂開了,血肉模糊的。擦過了藥,他又從丫鬟手裏取了紗布。屋子裏坐着四五個女人,一個個都哭哭啼啼愁眉苦臉。

站在郎中旁的是丫鬟,遠些,坐在圓桌邊擰着帕子哭的是這家的夫人,旁側站着伺候她的老嬷。郎中接過了紗布嘆出口氣,回頭與她們道:“小姐一會兒就該醒了。雖皮肉瞧着吓人,可确實沒傷着根本。”

“這醒了……醒了又可怎麽辦呀?”夫人流着淚,“我那命短的冤家,如何給自己親生骨肉定的這樣的親事啊。”

她這般話語惹得滿屋女眷哭得愈發厲害起來。日子本來就過得苦了,如今又來了這般的事。那嬷嬷擦了擦眼淚勸道:“太太也不要再傷心難過了,小姐命不該絕,那就是老天爺的意思。只要小姐想得明白,嫁過去了也能解家中燃眉之急,說不定能就此度過難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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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慧兒……我慧兒這輩子得怎麽過呀!”

宅院裏頭哀泣一片,哪還有辦喜事的氛圍。宅院外頭看熱鬧的漸漸也失了耐性,李家管家蹲在樹蔭底下抽完了一杆煙,将那銅煙槍一收揣回腰上,摸出幾個銅板來朝響器匠們一扔:“都給我敲鑼打鼓的響亮起來,這周家大小姐要是自個兒走不出來,咱們這轎子就進去把她一口氣擡回李家!”

唢吶聲便響徹雲霄亮了出來,配上敲鑼打鼓,一陣歡騰往周家宅院裏頭奔。

老郎中拿紗布給周大小姐摁住了傷口,又要往她頭上纏條白布固定住。他這兒正要動手,老嬷嬷卻走上前來,遞了條紅布來:“用這條。白的出嫁,多晦氣。”

老郎中就把白布換成了紅布。

外頭的響器熱鬧的快要把這屋宅都掀破了頂,裏頭的哭聲卻好像能将深閨大院裏的孤鬼都喚醒了魂。老郎中伸了手,将要給大小姐額頭上紮起紅繃帶,卻看她兩眼一睜。

醒了。

下一刻,大小姐把手一伸,立刻握住了老郎中的手,一個回折,擰着人的胳膊把人往前一壓,差一點就能把人喉嚨給擰斷了,堪堪讓夫人一聲喊給喚住了魂:“慧兒!你這是做什麽呢!”

“……慧兒?”

郎中吃了疼,叫喚起來:“哎喲,我這一把老骨頭呀。大小姐您行好松松手。”

床上那人這才定定地朝周圍看去。

一切又全都變了。

滿屋子的女人,全木質的家具,放眼望去連臺現代電子設備都沒有。可這屋子卻又都幹淨整潔,聞起來也沒半點腐臭血腥味。

這頭一回突然驚醒,谷三尚且還有幾分迷茫與不知所措,如今第二次了,上一秒她還引着成百計的喪屍從廢棄工廠的屋頂一躍而下,墜地一瞬,過分真實的死亡感到現在都似乎殘存在身上,疼痛、無力,傾覆而下的喪屍擠壓在了她身體上方。

可現在所有一切又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上一次她出現時,是“藍紫曦”。而這一次,她又變成了“慧兒”。

事情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谷三松開老郎中的手,掃過周圍這些人,想了想還是先說:“拿鏡子給我。”

旁側的小丫鬟忙去她梳妝臺前取了鏡子過來遞給她。

老郎中揉着被她差點擰骨折的胳膊退到一旁和太太道:“大小姐要是有這個力氣,想來已無大礙。聽外頭的聲音,事情也板上釘釘了。周太太,不然您……”

周太太別過了頭拿帕子掩了面沒有答話,她身邊的嬷嬷見狀,便走上前來,取出錢遞給他,引着郎中往外去了。

出去時,卻又聽周大小姐說:“我原來是叫什麽名字?”

那丫鬟先慌了神:“小姐……您莫不是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你又是誰?”

“我是您的小柳。小姐,那您知道那是誰嗎?”小柳指着夫人,看小姐搖搖頭,眼淚如豆子,啪嗒啪嗒就又落了下來。夫人也往窗前靠來,拉起了她的手戚戚然道:“我命苦的慧兒啊,怎麽事情全然都記不得了呢?”

好在郎中此時并未走,見狀又回轉身來,拱手道:“周太太,小姐撞了腦袋,雖說沒什麽大礙,但一時失魂落魄,忘卻前塵往事還是有可能的。”

他望着周家大小姐的臉,聽外頭響器聲越發嘹亮,腳步聲也從外頭傳來了,又嘆了口氣,收下了出診費,最後道:“再者,大小姐這下将往事都忘了,也不能全算是壞事啊。”

他說完了這些,便又點了下頭,轉身出了門。

老郎中出來的時候,正瞧見李管家與媒婆姿态從容地踏入院內。李管家見了老郎中,十分熱絡迎上來:“屈大夫,咱們這十五姨太傷得重嗎?這會兒醒了沒?”

“傷得并不算重,這會兒也醒了。”

“醒了就好。”李管家說着,給郎中手裏遞了個紅包,“這大喜的日子,還麻煩您了。記得一會兒去府上喝一杯喜酒再走!”

荒謬的很,娶得十五姨太還要鬧得鑼鼓喧天,巴不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六十歲的李司令娶了個十七歲如花似玉的大家小姐進門當姨太太。老郎中收了他的紅包,想想又拉住管家他說了句話:“不過十五姨太也不算好全了。因是撞着腦袋,有些忘事。方才在屋裏,連周太太都沒認出來。”

“哦?”

“但也不算壞事。若是什麽都不記得,就不該再有撞門的事兒發生了。”

李管家樂了起來,又拿了個紅包塞在他手裏:“好事,好事呀!”

轉頭便朝着大院裏頭行一大禮,高聲喊着:“十五姨太!這喜轎在外頭等許久了,您趕緊出來吧,過了吉時可就不好了。”

又說:“您雖然是十五姨太,可我們司令娶你該有的禮一樣不少,該擺的酒照樣都擺,不會叫您受委屈的!”

小柳在屋裏聽他喊話,呸了口唾沫:“不要臉,什麽‘不受委屈’,都十五姨太太了,還不受委屈?”

谷三看着她義憤填膺的模樣,有些好奇:“外頭那人說要娶我的人是誰?”

“李司令,六十多歲了,說是娶妻來都不來,就叫個管家把您給接回去。”

一旁周太太拉着她的手:“娘也不想你受這般委屈,可我們孤兒寡母哪裏鬥得過他?他手底下帶的那些兵,一個不當心,我們一家都沒了命。是我們命苦啊,慧兒……是娘沒能耐,才讓你受的這份苦。”

谷三在她們哭哭啼啼之間,終于将這前因後果弄明白了,這個姑娘叫周慧兒,父親去世以後,六十幾歲的老家夥要娶她做小老婆,她氣不過,就在要出門前一頭撞到了櫃子上。

與藍紫曦一樣,她死了,谷三便來了。雖說覺得這一次又一次的死而複生詭異非常,可谷三從來都不是個會浪費到手性命的人。多年以來養成的本能,讓她即便生活已一塌糊塗了,也還是會繼續掙紮着活下去。

畢竟在末日裏,你的命就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命,你的命是一批又一批犧牲者換來的性命。除非有一天你死的能足夠有價值,能換來別人活命的機會,不然自殺就是最該被唾棄的浪費。

谷三聽罷她們的哭訴,将鏡子放下了。她從床上起來,兩腳落地,一低頭就看見她自己一雙小到扭曲的腳。但她暫時也來不及計較這件事了,外面人的喊話一句句傳進了屋,她伸手,替周慧兒的母親擦了擦眼淚,說:“你不要哭了。我會嫁的。你要是怕,收拾收拾行李,今晚就趁夜色走吧。”

“……慧兒?”

“我不叫慧兒。”谷三拍了拍衣裳站起身,望向她們,“我叫谷三,您女兒周慧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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