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谷三沒有穿過這樣的衣裳。錦衣喜服,鳳冠霞帔,在她記憶裏都是百年前的老物件。還有她那一雙扭曲了的小腳,依稀有些印象,大抵是民國再往前時的女人才會受的折磨。她站起來走了幾步,身後的婦人仍戚戚然垂着淚,将她的話另做了理解:“我知你怪我……你便怪我們吧……只要這般怨憎責怪能叫你心裏頭好受些,你怎麽說娘都不會生氣。”

她朝着谷三伸出了手,宛如祈求般尋求她的原諒:“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這家就要撐不下去了。若是家裏有個男丁在……你若是有個哥哥或弟弟,事情也許就沒那麽糟糕了。可誰讓娘沒用呢……哎……”

谷三回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被保養的很好的手,雖然隐約之間已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可卻仍是柔軟的,沒有老繭的。她在這個女人面前蹲下身來,擡頭望着這婦人的梳妝打扮,替她擦去面上的眼淚。

“我是不怪你的。”她看着她的眼淚流得停不下來,“但我确實不再是她了,這件事說來荒謬,但您就當這事過去了。害死她的人,我替她報仇,算是作為她給我這條命的謝禮。”

婦人終于意識到她言語之中所說奇詭之處,言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表達怔愣在了那裏。她看着自己的分明熟悉無比的女兒松開她的手做到梳妝臺前,摘掉了發上的諸多珠钏、發簪,解下一頭長發。而後取了剪刀利利落落将頭發統統剪了。

此舉一出,将一旁女眷看得目瞪口呆。她撣了撣身上的碎發站起身。

“外頭是來接我的人吧?”

無人應答,她就自己往門外頭走。臨了要推開門,還是回過頭掃了眼屋裏頭這三個女人:“我一走,等天一黑,你們就趕緊也收拾了東西走吧。我這一去,要做的事恐怕得牽連你們。”

“慧兒?你……你要去做什麽?”

“這就別問了。記得我說的,逃就是了。”

言畢,谷三便推開了門去,正瞧着迎上來的男人與媒婆。谷三朝他二人擡了擡下巴:“走吧,帶路。”

媒婆看着她一頭剛剪得短發,一時間啞然,還是李管家反應快,扯過媒婆手裏的那塊紅蓋頭遞給她:“十五姨太,您這邊請。”

谷三接過了那塊紅蓋頭有些疑惑,卻是媒婆忙走過來替她蓋上,蹲下了身:“來,新娘子出嫁咯!”

谷三沉默着順應地趴到媒婆的背上。

守在周家外頭看熱鬧的人總算看見了新娘子上了轎。送親隊伍一路敲鑼打鼓,硬生生蓋過了宅院裏傳出的哭聲。春末夏初的日頭已經有些毒辣了,看戲的人見戲散了場,也終于三三兩兩各自回了家。

日頭一點點西斜了下去,這轎子從李司令大宅門的偏門進的,鞭炮齊鳴,衆人歡欣,一派其樂融融,似乎誰都不記得新娘子早上才剛因為傷心難過要以死相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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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将新娘子送到堂前,司儀喊“一拜天地”,她就有人領着,去“一拜天地”,司儀喊“二拜高堂”,她也随那頭花發白的新郎官丈夫轉過了身,對着追上兩尊牌位“二拜高堂”。

前來觀禮的人看着她溫順的模樣,紛紛私底下說:“這求什麽死?不還是為了錢嫁過來了嗎?”

“十五姨太又能怎麽樣?嫁給窮書生當夫人,哪有跟着李司令吃香的喝辣的舒服?”

“不就是當小老婆,這年紀輕輕的,肯定能受寵呀。”

“尋死覓活的估摸着還是覺得李司令送的聘禮不夠厚。想來李管家後來再去時,破了財了才把美人娶回來了。”

“小小年紀的,算盤打得挺好。”

一樁關于妙齡女子的悲劇就這麽成了衆人嘴中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生前為之痛苦、憤然的,終究還是被人誤解了,被人們當做是“一樁生意”,再也無人去細想其中怨憎。

随着一片叫好歡騰之聲,随着司儀一句“送入洞房”,谷三蓋着蓋頭,由人牽着手,朝屋裏頭行去。她的視野被蓋頭遮去大半,只能隐隐約約看着腳下的路,但哪面有風聲,那邊人群多,她心裏頭還是有數的。

順着宅邸長廊彎彎繞繞,漸漸行入一座冷清小院之中。牽她入內的下人将她帶到後,便也走了。房門在“嘎吱”聲中關上,屋子裏就只剩下谷三一人,除了她自己的腳步,什麽聲音都沒有。她坐在床榻邊,伸手摘了頭上的蓋頭,朝屋內四下打量,起身将門窗都看過了,又折返回來,翻了翻屋子裏的擺設。

蠟燭的燭臺鋒利,梳妝臺中的剪刀也不錯。束在一旁的西洋鏡,打碎以後的玻璃片應該也适合殺人。谷三和這些物件打了太久的交道,只要往手中一握就知好壞。

她在等,等一個機會。機會到了,這事兒很快就能辦成。殺人也好,殺喪屍也好,本質上還是一樣,歸根結底講究一個“快”字。

日頭漸漸落下了,外頭的熱鬧也一點點散去。谷三坐在床榻邊聽着外面沉重的腳步聲一點點往房間這兒靠近。她重新将蓋頭蓋上了。

房門“嘎吱”得響着,來人帶着一身酒氣歪歪斜斜走了進來。他腳步蹒跚,已喝得熏熏醉态,站在門旁朝外邊的人揮手:“走,都走!老子娶小老婆,你們羨慕去吧!容得你們在這兒聽我牆角?都給老子滾!”

說完關上門,笑眯眯地朝床榻上的新娘子走來。

“受苦啦,本來多高興的一件事,早上怎麽還來脾氣了呢?我還能委屈着你不成?”這人說着,掀開了谷三的蓋頭,眼前小美人眉眼低垂,并不說話,他瞧着她額上的傷口還有幾分心疼,“看看這傷,怎就如此想不開?從今往後啊,我李司令護着你!”

說着便要來拉谷三的手将她攏入懷中,誰料這纖纖玉指都還未碰到,一道寒光閃爍,等他反應過來時,他的喉口已被割開,血一瞬便噴濺了出來,将眼前白玉觀音般娴靜淡然的一張美人臉染得鮮紅。

李司令捂住了喉,不可思議地望着她。在他眼中,周慧兒理應當是無害、羸弱、溫柔地,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沾染鮮血。

女人怎麽可能心狠到對人動手呢?他原本抱着這樣的想法,對于娶回的這個小老婆早就生出許多主意來。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不過就是另一個好受控制的靈魂罷了,又有什麽難的?當初再怎麽不情不願,試圖掙紮最後都會一點一點在生活中尋到妥協。

那是女人呀,女人嘛。

女人還能殺人不成?

這一刀連帶着聲帶與動脈一同割開,就是這會兒叫人來救也回天乏術了。谷三把手裏沾了血污的碎鏡片扔到一邊,冷靜淡然地在他身上摸索起來,尋出了一把手槍,又找着把匕首。

大腹便便的白頭司令就這麽身子一歪,朝旁倒在了床榻上。他的血将整片床榻都染紅了,比外頭長起的紅燈籠更紅。

谷三脫下身上的這身紅衣,打水擦幹淨臉,又在衣櫃裏頭尋出本給這老頭準備的衣褲換上。她那一雙小腳極為礙事,借着光她脫去鞋襪仔細看了,腳背弓起,全然畸形,根本沒辦法正常走路,如若當骨折處理,還得再費勁掰回來,這事兒她眼下自己一個人可幹不了。

複又把鞋襪穿好,這樣一雙腳,別的鞋子換不上了,只能暫且先穿着成親時的紅色繡花鞋。她走到門前,朝外看去,幸虧李司令進屋前幾句叫罵,門外這會兒都沒人了,反倒給她尋了方便。谷三揣着手槍,握緊了匕首,輕手輕腳推開了窗。

也幸好今夜月色慘淡,李司令府邸內張着的燈籠也不算密集,許多地方一眼望去漆黑一片,方便了她潛行藏匿。待她行至後門,将要離去之際,忽然間聽腳步聲響起,一道厲喝傳來:“誰在那裏!”

那人掌着燈籠,谷三一聽,便識出是白天接她來的李管家,遂在那燈籠一步步靠近之際,猛地竄上前去,拿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嚨:“噓,別吵,将門給我開開了。”

李管家一聽是她的聲音,本想掙紮,可那刀刃立刻在他脖頸上劃出一道傷口,血珠當即滲了出來。

“我沒跟你開玩笑,都殺了人,多你一個不多。”

她身上隐隐約約傳出血腥味來,李管家聞言終是慌了神:“你……十五姨太,您這是做什麽?”

“開門。”

他哆嗦着手靠近了後門,慢慢拉開門椽。

門已然開了,但谷三并沒把李管家放開,反倒是拿先前櫃子裏尋出的皮帶将他雙手給綁上了。

“對不住了,李管家。我殺了你們司令,總歸不能在此地久留。你就委屈一下,陪我走一段。”還在他面前把手中已有的槍與匕首也給他看了看,“你只要不說話,這會兒我不殺你。可但凡你要喊了,我這兩樣東西都能取你性命。”

李管家咽了口口水,膝蓋一軟就給人跪下了:“姑奶奶,求您行行好,我上有老的下有小,要不是司令的意思,我也不至于把您帶來。混口飯吃罷了,給條活路吧。”

谷三也不多說話,只是拉扯着手裏的繩子,拖着他往前走。

“周小姐,您心善發發慈悲。周小姐……周小姐!”

谷三沒再答話,只是吹滅了燭火,拖着他行入夜色茫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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