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谷三找了一個方向,便順着腳下一條路朝外走着。深夜時分,剛吃過喜酒的人三五成群醉醺醺走在街上,無人注意着黑暗中,還有這樣一個殺人兇手挾持了人質離開案發地點。
她慢慢走出了城。一路上李管家求也求過,罵也罵過,哭也哭過,可谷三卻好像是沒了舌頭,始終都不發一言,踩着一雙小腳,自顧自固執地朝外走着。
她就這麽漸漸走離了城市,到了郊外。
周圍少了房屋,多了草木,放眼望去伸手不見五指,好在谷三夜視能力一貫不錯,沒因此遭絆倒。
李管家一開始見她是個女人,又久居深閨,本不放在眼裏,試圖像搶槍來殺了她逃跑,受過谷三幾次教訓,身上挨過刀子後,總算偃旗息鼓,耷拉着腦袋跟着她。兩人安安靜靜在夜色裏走着,谷三忽然停了停腳步。
“就前面吧?”
李管家不知道她說的什麽,谷三能看見的他看不清楚,這漆黑一片,還沒有燈籠,要不是谷三,也許這會兒他自己早就走到溝裏去了。
谷三也不解釋是什麽,就拉扯着李管家往前走。過了一道門檻,李管家才知道是廟。城郊破敗已久的地藏菩薩廟。
到了這兒,谷三才取出火折子點量佛前的燈臺把周圍照亮了。
周圍一片衰敗,到處是斷壁殘垣,四面漏風,谷三端着手裏的油燈,也不管上頭的灰塵,拉扯着綁住李管家的繩,繞到四下看了看。
“就這裏吧,有屋瓦遮蔽就好。”
定下落腳之地,谷三回轉身,取來繩子李管家的腳也一同綁上,從周圍找了塊石頭卡入他嘴裏,封住了他的口舌,把他綁在了佛像前。
“今夜起,誰第一個進來,你的命就交由誰來決斷。”谷三給他看了看那把匕首,“是替你把繩子解開,還是一刀了結你性命,都是他的事兒。若你在此地為人不錯,來人應該會救你。可你若在此地橫行霸道,想來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說罷,谷三把匕首扔到了他身前一米來遠的地方,自顧自爬上佛像,在地藏菩薩身後的蓮花座裏躺下了。李管家的掙紮聲從前面傳來,可漸漸也弱了聲響。
谷三就在冷硬的廢舊石像後躺下了,周圍一陣塵土味,年久失修,動作間都自然帶起不少灰塵。她的小腳因這一路走來隐隐作痛,腳趾暗中動作間像是有什麽液體滲開,大概是磨出了血。周圍寂靜之中,偶有野獸嚎鳴傳來,那破廟屋頂破開,漏下幾點星光,谷三就仰頭看着。
在這寂然一片之中,總還是偶爾間想起前一個世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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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慕容宇華逃走了沒,她不在了,他要是再次遇險就得學會自己應付了。那個世界接下來會怎麽樣呢?但她卻又想,也許也會和她的世界一樣,到處一片破敗,災難不斷蔓延,可人們總還是能掙紮生存下去。
谷三只是對一件事小事感到後悔——她應該在最後時刻,與慕容宇華道別的。她從十幾歲後幾乎都不再“後悔”,後悔是最無用的情緒,時間并不會因人們沉痛的心情而停留,她早清楚明白,可現在卻還是會有這種感覺。
她應該說了“再見”再走的。只是當時一切發生的都太快,不論她想再說什麽都來不及。她只記得在喪屍潮将要湧來的最後一刻,自己握住了慕容宇華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她對上了他那雙通紅的眼眶,他其實還是個愛哭的孩子吧?
初見時油頭粉面,偶爾還會撒嬌任性,耍起小性子來像個小孩。雖說有時言語荒唐,行為可笑,但可遇上事了倒也有穩重的一面。
本來還以為,他能安安穩穩度過一生。誰能想到他最終卻不得不去經歷自己曾經歷過的噩夢呢?她的麻木與堅強曾經和那個明朗的世界格格不入,太多鮮血太多死屍,太多冤魂停留在了過去。這些苦難碾碎了她的軟弱,讓她難以再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感受悲喜,理性到甚至有些冷血。
但那卻是谷三所享受的“格格不入”。
她望着身前躍動的火苗,輕嘆了一口氣後,吹滅了油燈。許多事只能回想一次,等第二天再次到來,她還是會繼續在這個陌生世界中生存下去。
和慕容宇華時時懷疑世界真相不同,谷三不去懷疑。懷疑無用。懷疑種下虛無的種子,即便證明了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又能如何呢?
痛苦是真實的,逃亡是真實的,一些人為了另一些人的性命做出犧牲是真實的。那些在絕望之中也不忘演繹偉大的平凡人也是真實的。
那麽這個世界就是活生生存在的。
谷三終于合上眼,暫且于這漫漫長夜中尋一處安寧。就連掙紮已久的李管家也漸漸累了,在漆黑中失了聲音,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谷三是被清晨淋在臉上的細雨喚醒的。她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從佛像後爬起朝前望去,李管家還躺在那呼呼大睡。谷三本想着先啓程趕路的,正要從蓮花座裏爬出來,卻聽外頭有鈴铛聲響起。
有蹄聲遙遙傳來,鈴響由遠及近。
谷三藏在了佛像後朝門外看去,就看有人騎着一匹老黃牛沿着外頭的山路慢慢悠悠朝破廟而來。牛背上這人戴鬥笠、穿蓑衣,腳上穿着雙草鞋,手裏頭打橫抱着把拿布裹着的長刀。牛擡起前蹄跨入了廟中,鈴铛聲終于也是将地上的李管家吵醒了。
牛背上的人抱着刀落了地,上前撿起地上的匕首。谷三這才看輕這年輕人臉上還帶着個福壽娃娃的面具,遮住了原本的面容。
這人開了口:“今日倒是運氣好,這麽把匕首該值不少錢了。”
他只一說話,本想着好奇看事态走向的谷三倏忽間怔在了原地。
晨間的綿綿細雨從破敗的屋瓦外落下,落在她肩上,打濕了衣服,她怔然聽着,聽那男人嬉笑着又朝李管家靠近,伸手去了阻礙他說話的那塊石頭出來。
他似是認得這管家,拔出了到,拿鋒利的刀口對準了他的喉嚨。李管家連連求饒:“好心人,您放了我!我這是平白無故遭劫難,叫人綁在了這裏。你替我松了綁,把我送回去,到時候金銀珠寶随你挑選!你做我救命恩人,我把你當我親爹爹供起來!”
“哈哈哈哈,親爹爹?李大管家怎麽忽然間這麽沒排場了,還低三下四地求起人來?”
李管家聽他答話一時間也有些啞然,這人是認識他的,也許還不算陌生。
“你……你認得我?”
“李管家不記得了?嗐,您還親自在我門前開過槍殺過人呢。”男人說着,一點點摘下了他臉上憨态可掬的娃娃臉面具,露出一雙眼來,“誰能想到,當日您飛揚跋扈,今朝卻也成蠡蟲,逃不得,活不了了?”
李管家見着他那一雙桃花眼,當即便也慌了神,在地上挪動着,似求脫逃,可他早讓谷三綁死了,哪裏還有逃命之處,叫來人不不逼近,刀鋒頂住了胸口。
“咦,逃做什麽?分明是我要逃着您呀?”
李管家聲音顫抖:“慕容宇華,你自己要做的土匪,官兵來剿,殺你父母姊妹全怪你選錯了路!他們是你害死的,和我……和我有什麽關系?我開槍,那也是司令的意思!”
慕容宇華随他言語,臉上卻仍挂着那般假惺惺的笑。李管家連連後退,他也并不上前,只看着他如條蠕蟲做最後掙紮。
“您真的別遷怒我呀,我殺人放火,也都是司令的意思。你不能因為看見了我殺人就把仇都算在我腦袋上啊!”見自己終是退無可退了,這老東西翻過了身,膝蓋跪在地上給他連連磕頭,“給條生路吧英雄,放我回去,你做土匪不就是要錢嗎?我有錢,我給李司令做事,攢下了好多錢。這些錢我全都給您。求求您,就求求您了,我的親爸爸,親爺爺!您只要放了我,您就是我的親祖宗。”
慕容宇華将匕首收好,複又戴上了面具,不等李管家再給他磕響頭,解開大刀上綁着的白布,繞到了他身後抹開他後脖子上那點頭發。
李管家吓得渾身發抖,涕泗橫流,口齒不清還想做最後掙紮:“英雄,祖宗,親爹啊……你放過我吧。”
身後這人一言不發。
他拿刀的姿勢是很娴熟的,一顆要殺人的心也是娴熟的。這一點與另一個世界中的慕容宇華全然不同,他不再是個富家公子哥,也沒有那些不合時宜的言語。不論是這份沉默還是準備揮刀的姿勢,總能在他身上看出過去生活殘留下的苦痛。
就在慕容宇華的大刀将要落在李管家脖頸上那一瞬,破廟內,槍聲響了。
子彈是從側面射來,正好貫穿了李管家左右兩邊的太陽穴。他最後一句話未說完,身體歪斜,朝前一倒。血當即染紅了佛前的落破之地。
慕容宇華握着刀警惕朝槍聲傳來之處望去。一個女人,一個有着一雙小腳,還踩着雙紅色繡花鞋的女人,穿着套不合身的軍裝,就這麽握着槍從佛像後走了出來。
她頭發蓬亂,似是別人拿剪刀胡亂鉸的,面色蒼白,一雙眼卻亮得吓人。她的槍口冒着煙,顯然是她殺的李管家。
“姑娘?”
那女人把槍放下,神情之中似有幾分困惑。
她對慕容宇華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如何學的殺人呢?”
這話所言,仿佛兩人似曾相識。慕容宇華被她沒頭沒尾一句話問得一愣,而後,又看她毫不生分地貼近過來,伸手就摘了他的面具。
她微涼還帶着潮氣的手就這麽捧住他的臉,而後二話沒說吻在了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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