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一石二鳥。這是一場,完美的殺人劇。〕
【1】
收到那兩尊青花瓷,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
殷漓從包裹裏将它們拿起來,撕開透明的塑料薄膜,露出它們圓潤的臉龐和秀美的身姿,青花勾勒出它們秀麗的五官和衣物,其中一尊穿着唐代的胡服,另一尊穿着高腰襦裙,長裙上重重疊疊的雲紋,仿若隔世。
看到它們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精心擦拭之後,她将它們放到堂屋裏。
堂屋的正面牆上挂着一幅容像畫,畫中是一位身穿旗袍的美麗女人,手中執了一只團扇,眉如遠黛,眸若星辰,宛如大家閨秀。
“媽媽。”她深深地望着畫,喃喃念道。
殷漓出生在一個富有卻奇怪的家庭,媽媽生她的時候去世了,爸爸因為受了太大的打擊,将她交給家裏的傭人,去了國外,她對爸爸的印象,只是那張中國銀行的銀行卡。每個月都會有一筆不菲的錢存進來,她曾經查過彙款的地點,發現每一次都在不同的國家,也許,爸爸在環球旅行也未可知。
這只包裹,是從英國寄來的,寄件人是她的父親,和往常一樣,找遍了包裹,也沒有只言片語,她甚至從沒聽過父親的聲音。
也許,爸爸是恨她的吧。
是她奪走了他最愛的人。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謠言開始在鄰居們之中散布開來,說她所住的這座江南園林裏鬧鬼,是一座兇宅。傭人張媽三年前去世了,從那之後,她就一個人生活,每天夜裏,在偌大的園子裏徘徊,連她自己都覺得像是一只幽靈。
也許是傳說太過逼真,最近她一直覺得院子裏有人影。
收拾完屋子,殷漓将課本放進挂包裏,走出了門,她是本市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今晚有她最喜歡的古代漢語課。
這裏是市郊的一個小鎮,叫陶然鎮,就像是鳳凰古鎮一樣,充滿了江南水鄉的風情,小橋流水,青石板路,陰雨綿綿,殷漓的高跟鞋踩在上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就像是時光倒流的風景。
中巴車緩緩地駛來,殷漓上了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靜靜地看着窗外,隔着雨簾,世界都仿佛籠罩在白霧裏。
這時,車子裏忽然騷動起來,身邊有人問:“出了什麽事?”
“前面出了車禍。”司機說,“放心,沒有堵車。”
乘客們都伸長了脖子湊到窗邊,有的甚至很興奮。車子緩緩駛過去,殷漓看見一倆白色面包車,車下鮮紅一片,一雙腳從車輪下伸出來,白色的裙裾被血染得通紅。警車和救護車停在旁邊,正在七手八腳地忙碌着。
殷漓打了個冷戰,覺得一股涼意随着脊背緩緩地爬上來,像是蛇,纏住了脖子。
“有個穿白裙子的姐姐。”一個稚嫩的童聲在人群中響起,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指着車禍現場說,“有個姐姐站在車子旁邊。”
她媽媽立刻在她腦袋上猛拍了一記:“小孩子,別瞎說!”
小女孩哇地一下哭起來,車裏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誰都沒有再說話,只能聽見汽車刺耳的引擎聲。
古代漢語課的老師德高望重,講課妙趣橫生,九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殷漓正打算收拾東西回家。突然,一道俏麗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她順着那道身影一直看上去,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一頭卷發,穿着高領的格子裙子。
“葉莫學姐?”
“你認識我?”葉莫有些驚訝。
“你是我們這一屆的名人。”殷漓說,“不僅在多次的辯論比賽上得了獎,還在音韻學方面很有研究。”
“既然你知道,就免得我多費口舌了。”葉莫拿出一份雜志,放在她面前,“你刊登在這期學報上的古漢字研究我看了,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的古文化研究社團?”
“抱歉,我對社團沒有興趣。”殷漓拒絕得斬釘截鐵。
葉莫将書猛地往桌上一拍:“好,你的性格我喜歡!不過我得提醒你,全校只有我們社團可以加分。”
殷漓一怔,本校為了鼓勵學生做課外研究,制定了許多加分項,期末時算入總成績,分越高的人,得到的獎學金就越多。但她還從未聽說過參加社團也能夠加分。
“怎麽樣?有興趣嗎?”葉莫信心滿滿地說。
“好,我參加。”殷漓将書本一合,任何得獎學金的機會,她都不會放過。
“很好。”葉莫從包裏取出一張紙,“這是入團申請書,明天交到辦公室來。你知道古文化研究社的辦公室在哪兒吧?”
殷漓擡起頭,看着面前這棟破舊的校舍,漆黑的磚牆充斥着詭異的味道,這裏曾經是本校的男生宿舍樓,因為環境太差,太潮濕,被戲稱為巴士底獄。後來建了新校舍,這棟宿舍樓就空置下來,轉交給古文化社團做辦公室和雜物室。
她走進樓去,裏面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像是哪個角落裏藏着死老鼠。沒有燈,樓內顯得有些陰暗,兩旁的門都緊閉着,上面标着猩紅的數字,貼着不知什麽年月的游戲海報,甚至還有“請勿打擾”的牌子,風吹過,搖搖晃晃。
“咔噠”一聲輕響,殷漓吓了一跳,回過頭,那是一零六室,門緩緩地打開,露出一張猙獰而漆黑的臉。
殷漓驚呼一聲,後退了一步,才看清那不過是一張木刻面具。
“抱歉,吓着你了吧。”那人将面具取下來,露出一張還算俊朗的臉,只是有些孩子氣,“你是今天加入社團的殷漓同學吧?我叫沈浩,是社團成員。”
“你、你好。”殷漓擦了擦頭上的汗,真是怪人。
“沈浩同學可是有名的傩面雕刻師哦。”葉莫走過來,拍了拍殷漓的肩,“他家世代都是雕塑家,他非常喜歡面具雕刻,最擅長的就是雕刻傩面具。”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沈浩的房間裏挂滿了各種各樣的傩面。
“來吧,我們到辦公室去,他們一定等得不耐煩了。”葉莫帶着兩人來到三樓,盡頭的那間房就是辦公室。屋子裏坐着四個人,兩男兩女。其中一位長發的女孩正在看書。
“我來介紹下。”葉莫說,“這位穿着皮夾克,留着長發的‘藝術家’就是本社的社長——朱衡汶。那位叫郭纭的家夥,是位非常有才華的詩人。那邊那位長發美女,叫安然,出身考古世家,曾多次參與考古。”說着,葉莫将手中拿着的一盒糕點遞給她,“這是你昨天讓我給你帶的,記得給我留一塊。”
安然點頭道了謝,她又繼續說:“而那位在睡美容覺的美女,是服裝設計系的高材生,對古代服飾很有研究。”她走過去,拿書朝女孩頭上用力一敲,“琳琅,新人來了,快起來。”
劉琳琅毫無知覺,繼續睡得鼾聲連天。
葉莫撇了撇嘴:“她昨晚一定又熬夜了,算了,別管她。小漓,你的申請單呢?”
殷漓将申請單交給朱衡汶,目光卻牢牢鎖在角落的櫃子上。
“這是……”她拿起那尊青花瓷塑,依然是古典仕女的形象,穿着一件四合如意雲紋羅裙,燒制方法與家裏那兩尊幾乎一樣。
“這是我家的東西。”安然說,“清末的青花瓷,不值錢,我就拿來裝飾一下。”
殷漓拿在手裏仔細看,發現底座下面有一個印章,上面是一個猩紅的“姬”字。
“你是六月三號的生日?”朱衡汶說,“那明天就是你的生日羅?不如我們來辦個生日Party。正好可以當作迎新晚會。”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殷漓看着興奮的衆人,忽然有些激動,也許自己那棟充滿了妖異氣氛的鬼宅,需要一些人氣了。
“不如在我家舉行Party吧。”她說,“我家有很大的園子。”
為了迎接明天的生日宴會,殷漓将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她來到院子的最深處,這裏有父親的書房,裏面收集着很多孤本善本。打開書桌上的臺燈,偌大的屋子籠罩在黯淡的白光中。
既然是古文化研究社團,一定會喜歡這些古籍吧。她挑了幾本民俗方面的書,突然愣了一下,望向窗外,是她的錯覺嗎?怎麽剛才好像聽見了腳步聲?
她打着手電筒出來,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沒有看見什麽人,因為外間傳聞這裏是兇宅,連小偷都不敢光顧了。
今夜的月光很好,她看見池子裏似乎飄着什麽,用手電筒照了照,竟然是一張手絹,用木棍挑了上來,竟然是真絲的,墨綠色,其中一個角上繡了一對鴛鴦。
看着這條手絹,殷漓打了個冷戰,那種手腳冰冷的恐懼感又升了起來。她随手扔在假山上,匆匆回了前屋。
給媽媽上完香,她拿起那兩尊青花瓷塑,底座上有個“姬”字,果然是一套,這是緣分麽?
她當時還沒有察覺到,這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孽緣。
【2】
“生日快樂!”古文化研究社團的成員們湧進殷家,安然的手中提着一盒封好的生日蛋糕。
殷漓高興地将他們迎進屋來,堂屋外有一個幾十平米的天井,放好了圓桌和精美的菜肴,還點了幾根猩紅的蠟燭,伴着月光,真有幾分夢回前朝的錯覺。
“這是生日禮物。”安然将一只包裝得很好的紙盒子遞給她,她打開層層包裹,看到裏面的東西時,着實吃了一驚。
竟然是那尊羅裙的青花瓷塑。
“我看你很喜歡,就送給你了。”安然說,殷漓有些感動,胸口裏暖暖的,将瓷塑放到媽媽的畫像下,正好和爸爸寄來的兩尊排成一列。
衆人都很吃驚,誰都沒想到能在殷家看到另兩尊。
社員們對這座江南園林很感興趣,押着殷漓參觀了一圈,來到後面的書房。
“這些書保存得真好。”郭纭從書架上拿下一本,翻了翻,“竟然這麽多年了都沒有腐壞和蟲蛀。”
“院子裏種了很多茉莉花,而且這園子即使是夏天也很少蟲子的。”
“這裏有只死老鼠!”劉琳琅叫起來,她平生最讨厭老鼠,這些小東西總喜歡在她的布料堆裏做窩。
殷漓連忙找了掃帚把老鼠給掃了出去,真是奇怪,書房很少鬧老鼠的,怎麽偏偏今天碰到了?
回到天井的時候正好月上中天,看了看表,已經九點了。
葉莫把蛋糕端過來,拆開封得很好的彩帶:“社長,蠟燭。”
殷漓幫着插蠟燭,當她将其中一根插進巧克力中時,忽然愣了一下:“這巧克力上怎麽還有閃光?是鑲嵌的水鑽嗎?”
“哪有在蛋糕裏鑲水鑽的,吃下去怎麽辦?”郭纭有些不滿地說,“肯定是做蛋糕的師傅把亮片什麽的掉裏面了。”
“等等!”劉琳琅的眼睛很尖,将那塊巧克力拿起來,“這不是巧克力,是發卡!”
“發卡?”
“是啊,而且很眼熟。”劉琳琅說,“是安然的發卡!”
殷漓看了看四周:“安然呢?”
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安然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是不是去上廁所了?”沈浩說。
“你們看,那是什麽!”朱翊泓指着正堂之內,臉色很難看。
衆人回過頭去,齊齊變了臉色。
三尊青花瓷塑,只剩下安然所送的那一尊,上面染滿了鮮血,青、白、紅三色相間,有一種妖異的美。
殷漓摸了摸那些血,一股涼意順着指尖一直竄上來。
“蛋糕是誰買的?”她問,“包裝封得很好,發卡應該是一早就放進去的。”
“不是安然買的嗎?”葉莫問。
“不是。”朱翊泓說,“我們來之前不是在社團辦公室裏集合嗎,我是和安然一起去的,那時候蛋糕就已經放在桌上了,我還以為是你們買的呢。”
衆人面面相觑,誰都不知道這只蛋糕究竟從何而來。
“先別管蛋糕了。”劉琳琅說,“還是找到安然要緊。”
廁所裏空無一人,大家都覺得後背有些涼,跟着殷漓來到後院,沒走幾步,就聽見劉琳琅的慘叫聲。
衆人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時間,誰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殷漓二十年來所看過的最詭異的景象,安然漂在水池之上,長長的頭發像水藻一般漂浮在水面,今夜的月,大得有些吓人,月光冰冷刺骨,她就在這樣的月光中浮浮沉沉。最詭異的是,她的臉上蓋着一張真絲手絹,墨綠色的,借着月光,可以看見角落上那兩只栩栩如生的鴛鴦。
“安然!”朱衡汶跳入水中,将安然抱起來,沈浩探了探鼻息,無奈地搖頭。朱衡汶不死心,拼命地給她做人工呼吸和心髒按摩,“快,快叫救護車啊!”
衆人的臉上都浮起濃烈的恐懼和悲傷,劉琳琅低沉地說:“還是報警吧,她,已經死了。”
不知道什麽地方,有烏鴉拍打翅膀的聲音傳來,撲撲愣愣地沖進濃如幕布的夜空,殷漓能夠聽到衆人抽氣的聲音,恐懼像藤蔓植物一般迅速蔓延開來,将這個充滿了神秘氣息的古典園林襯托得更加恐怖。
警察很快就到了。這是在都市的邊緣,但民風淳樸,連盜竊都很少發生。警察們臉色都有些難看,小心翼翼地勘察着現場。古文化社社員們都圍坐在天井裏,沉默。
“是誰發現屍體的?”一個年輕警察問道。
朱衡汶将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專心致志地記着筆錄,“你們不知道她是何時失蹤的嗎?”
“這房子這麽大,也許是在哪兒玩去了。”葉莫說,“誰都沒有在意。”
“警官,她是失足落水的嗎?”殷漓問。
“不,她的後腦有擊打傷,是被人打暈之後推進水裏的。”警察說,“她有沒有什麽仇人?”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都很難看:“就算學校裏有些小糾紛,也不會因為這個殺人吧?”
“會不會是強盜殺人?”沈浩問。
警察點頭,這倒是不無道理。
“這不可能。”一個聲音從門邊傳來,因為警車的緣故,門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鄰居。說話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看上去身強體健,有幾分鶴發童顏,得道成仙的味道。
警察有些吃驚:“老太太,您知道些什麽嗎?”
“小偷是不會進這屋子偷東西的。”老太太面無表情地說,目光緩緩地掃過衆人,“這是一間兇宅,處在全市的鬼門,不管是誰,只要進了這間宅子,就會發生不幸!”
郭纭吃驚地問殷漓:“為什麽你沒有告訴我?”
“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殷漓急忙說,“我和張媽一起在這裏住了十幾年,從來都沒有出事。”
老太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命比石硬,當然不會有事,但你的親人一定很不幸,你的媽媽就是被你克死的。小張的命也很硬,不然早被你克死了,可惜啊,她也撐不過二十年!”
說着,老太太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異常尖銳,像是錐子在衆人的耳中撞擊。
殷漓覺得胸口一陣冰涼,爸爸也覺得自己是災星,所以才避之不及的吧?
“媽,你怎麽跑出來了?”一個年輕人拉住老太太,“抱歉啊,我媽有老年癡呆症,給大家添麻煩了,我這就帶她回去。”
殷漓聽到衆人非常清晰的吐氣聲,似乎都松了口氣。
警察尴尬地笑了兩聲:“好了,你們都回去吧,我姓楊,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你們想起了什麽,記得聯系我。”頓了頓,他又對殷漓說,“你一個人住,注意安全,那尊瓷塑我們帶回去調查,如果你發現另兩尊,也盡快聯系我。”
殷漓沉默地點頭,社員們安慰了她幾句,紛紛離去,看着他們的背影,一種不祥的預感像是蛇一般從心底竄了上來。
事情不會這樣結束,還有兩尊瓷塑。
還有兩個人要死!
【3】
警察走之後天差不多亮了,今天有古代漢語課,雖然一整晚都沒睡,殷漓還是收拾了書本,坐車回到了學校。
吃午飯的時候,殷漓在食堂遇到了劉琳琅,她看起來很疲憊,端了一盆青椒肉絲,“小漓,這裏熱死了,我們到辦公室吃飯去。”
殷漓跟着她一起來到舊校舍,一進門,空氣立刻冷了幾度,社團的成員大都在這裏避暑,看起來食欲都不太好。葉莫一邊喝可樂一邊看古漢語教材,低低地跟着念,她念的是《吳越春秋》裏的一首詩,這首殷漓從小就很喜歡,傳說是詩中最短的一首,只有八個字:削竹、續竹、飛土、逐肉。
“她每天吃飯的時候都要念幾首古詩,可憐了我們的耳朵。”劉琳琅坐在窗邊,開始大快朵頤。
“郭纭呢?”殷漓奇怪地問。
“他說回家一趟。”葉莫嘆了口氣,“他和安然關系最好,昨晚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朱衡汶見殷漓的臉色不太好,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這不是你的錯。那兩尊青花瓷塑不是不見了嗎,估計就是小偷進來偷瓷塑,被安然發現了。”
殷漓苦笑了一下,這些話恐怕朱衡汶自己都不信。
“安然被害的事情學校已經知道了。”劉琳琅說,“校方打算設個靈堂,追悼一下,下午我們都去幫忙布置會場吧。”
“啊,不巧,今天下午有一個傩戲文化講座,我得去參加。”沈浩說,“我晚一點過來吧。”說着,收拾了東西,走出門去,經過殷漓身邊時,她聽見他低聲嘟囔:“學校真是勢利,要不是安然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全國有名的考古學家,怎麽會那麽殷勤地開追悼會。”
聽了這話,殷漓的胸口像是堵了什麽東西。
布置會場是力氣活,晚上回到家時已經累得飯都吃不下了,她打開正堂的燈,忽然呆住,在母親畫像下面,又多了一尊青花瓷塑,是那件穿胡服的仕女,身上并沒有染血,但不知為什麽,殷漓覺得它的臉很可怕,那雙用青花描出來的眼睛,透着令人恐懼的兇光。
仿佛想起了什麽,殷漓打開了整個院子所有的燈,一間房一間房地找過去,推開書房的門,一股鐵鏽味迎面撲來,直灌口鼻,她的額頭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摸索着打開臺燈,回頭的剎那,一股滲人的涼意随着她的靜脈,在四肢百骸之間游走,腦袋裏一片空白。
郭纭躺在書架下,無數本書散在他的身上,他睜大了雙眼,無神地瞪着天空,像是看到了這輩子最可怕的景象,嘴巴大張着,似乎要發出最後的吶喊。
殷漓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拿起他脖子上的書,借着燈光,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圈紫紅色的勒痕。
她終于控制不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破了這座江南小鎮的寂靜。
來向她了解情況的,依然是那個姓楊的警察,他滿臉疲憊,這兩天恐怕都沒有睡好。
“今天下午一點到兩點之間,你在哪兒?”他問。
“我們學校為安然設了個靈堂,我和古文化社團的社員們都在幫忙布置靈堂。”
“誰可以作證?”
“靈堂裏有很多老師和學生,都可以作證。”
楊警官用心地記下來:“好吧,我們會通知郭纭同學的父母,如果你想到了什麽,也請通知我。”
殷漓點了點頭,似乎又想到了什麽:“楊警官,死亡時間已經确定是今天下午一點到兩點了嗎?”
“從屍體的死亡特征看,大概就是一點到兩點左右,不過具體時間還需要解剖才能确定。”楊警官将憑空出現的青花瓷塑放進塑料袋,殷漓默默地看着它,兇手為什麽要将青花瓷塑偷走?死者和瓷塑之間有什麽聯系?
她臉色忽的一變,莫非這些青花瓷塑,有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來到雜物室,找出裝瓷塑的包裹,裏面果然有一份購買合同,爸爸收集古董都會與賣主簽訂一份合同,上面會詳細記載賣主的信息。
第二天一早,她撥通了合同上的賣主電話,話筒裏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喂。”
“你好,請問是李先生嗎?”
“我是,你是誰?”
“一個月前我爸爸跟您買了一對清末的民國瓷塑,您還記得嗎?”
“你是殷先生的女兒?”對方立刻熱情起來,“你爸爸幫了我大忙,要不是他高價買下這對瓷塑,我妻子的手術費還遙遙無期呢。”
“那,您知道這對瓷塑的來歷嗎?”
對方緊張起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不,我只是随便問問。”
對方松了口氣:“沒出事就好。其實這對瓷塑有一些不好的傳言,當時我在拍賣會上買下來的時候,拍賣行的人就告訴我,這些瓷塑的主人都沒有好下場,大多都是橫死。我當時不信邪,結果買來不久妻子就得了重病。我告訴過你父親,但你父親還是堅持買下來。”
殷漓的胸口一陣冰涼,父親買下會帶來厄運的瓷塑送給自己,這意味着什麽?
她不敢想下去,她怕真相會讓自己崩潰。
“拍賣行在拍賣這對瓷塑的時候有一個介紹的冊子,我記得裏面有歷代主人的照片,還有燒制者的照片。”李先生沒有發覺她的異樣,繼續說,“你可以去拍賣行問問,就在C市的東郊,未來拍賣行。”
殷漓向李先生道了謝,匆匆挂了電話,她坐在母親的畫像前沉默了很久。
媽媽,難道父親真的那麽恨我嗎?
未來拍賣行是本市最有名的拍賣行,經理陳方她曾經見過,三年前,她生日時父親在拍賣行買了一本孤本《子不語》,是陳方親自送到她家。
看到殷漓,陳方格外熱情,将她請進了貴賓室,泡了一本上好的普洱茶。殷漓說明了來意,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小冊子:“殷小姐,這就是當時的宣傳冊。”
殷漓翻開冊子,很多都是清末的照片,有些模糊,燒制的工匠是有名的燒瓷家族姬家的某一代家長,買主是當時的湖廣總督,專門為他家的三個小妾定制。
“這些青花瓷塑确實有不好的傳言。”陳方說,“第一代主人,也就是這位湖廣總督,沒過三年就失足跌死了;第二代主人是一位富商,不到一年,他走私鴉片的事情東窗事發,被判處了死刑;第三代主人是民國時的政府官員,被人舉報貪污受賄,锒铛入獄。”
“怎麽只有三代主人的照片?”殷漓奇怪地問,難道這位民國官員沒有轉手嗎?
“這倒不是。”陳方說,“聽說那位官員入獄之後,姬家的人來買回了瓷塑,估計是不想再害人了吧。”
殷漓一驚:“難道這兩尊瓷塑是姬家的人自己拿出來拍賣的?”
“這倒不是。早在解放之前,姬家就破落了,三尊瓷塑也都流出了國外,這兩尊是一位外國人請我們幫忙拍賣的。”
殷漓沉默了下來,将小冊子翻來覆去地看,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麽,臉色有些變:“陳方先生,你來看。這是青花瓷的燒制者。”她指着第一張照片,又翻過一頁,“這是湖廣總督家的全家福,你看站在角落上的這個女人。”
陳方一愣:“他們……長得很像。”
“再看這位富商家的照片。”殷漓說,“這應該是哪一期報紙的采訪吧,你看他後面那個在打掃的傭人。”
陳方臉色有些變:“這個女傭,不就是湖廣總督家的那個女人嗎?”
“這是民國官員的照片。”殷漓翻到最後一頁,“應該也是報紙上的采訪,是他開庭受審時的照片,你看這個坐在聽審席上的女人。”
陳方驚訝得無以複加:“雖然年紀大了一些,但……這個女人……”
“這三張照片裏的女人,是同一個人!”殷漓緊皺着眉頭,“而這個女人,又與燒制人長得一模一樣,這到底意味着什麽?”
兩人面面相觑,都感覺到這四張照片背後的恐怖味道。
從貴賓室出來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迎面走來,殷漓吃了一驚:“沈浩?”
沈浩似乎也有些吃驚:“殷漓,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來打聽點事情,你呢?”
沈浩似乎有些得意,揚了揚手中的面具:“我是來委托拍賣我的傩面的。”
陳方笑道:“殷小姐,沈先生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他的傩面很受歡迎,每次都能賣出幾千塊的高價。”
“這幅傩面是我的傑作。”沈浩說,“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陳方興高采烈地接過傩面,啧啧稱贊,殷漓想了半晌,将沈浩拉到一旁,低聲問:“你知不知道,我們社裏,誰家裏有姓姬的親戚?”
沈浩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問這個幹什麽?”
“你就別問了,告訴我就行。”
沈浩想了想,說:“安然的母親好像姓姬。”
【4】
安然家住在高檔住宅小區,是一座獨棟別墅,旁邊有一個私人車庫,裏面停着一輛本田車,上面有些灰塵樣的污跡。
殷漓敲開安然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圍着圍裙的老女人,看樣子像是她家的保姆。
“你找誰?”老女人問。
“請問,安然同學的媽媽在嗎?”
“你來得不巧,她出去了。”
“出去了?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老女人一臉愛莫能助,“走了有一個多小時了,之前接了個電話,臉色很難看,說要去見個人。你進來坐坐吧,應該快回來了。”
殷漓進了屋,裏面裝修得非常漂亮,有一種低調的奢華。她坐在沙發上,有些不習慣這麽軟的東西。保姆泡了一杯咖啡,和善地說:“我去給你削點蘋果吧。”
“不必麻煩了。”殷漓連忙說。
“別客氣,反正我事也做完了。”保姆很熱心地去冰箱裏拿了蘋果,在廚房找了一圈,“奇怪,水果刀哪裏去了。”
一種不好的預感在殷漓的心底滋生:“水果刀不見了嗎?”
“奇怪,之前太太在家的時候我還削了蘋果,怎麽不見了。”
殷漓臉色一變,連忙抓着她的肩膀,着急地問:“你知不知道太太她去哪裏了?”
保姆有些疑惑:“不知道啊,不過我看見她往小區深處去了,我還在奇怪呢,最近後邊的鐵門壞了,打不開,不知道是不是去誰家打麻将。”
殷漓連忙沖了出去,往小區深處跑,這個小區大多都是上班族,白天人很少,一路找過來,竟然連一個人都沒見着。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叫聲劃破天空,那是樓與樓之間的小巷,不深,有一棵一人合抱粗的黃桷樹。一個提着菜籃子的小保姆跌坐在小巷裏,籃子裏的菜撒了一地,恐懼地望着黃桷樹背後。
殷漓的手腳冰涼,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名牌,坐在樹下,胸膛插着一把水果刀,刀身幾乎全部沒入肉裏,鮮血順着刀口汩汩流出,染紅了她淺色的上衣。
她的右手,緊緊握着一只紅色的錄音筆,而左手,握着最後那尊瓷塑。
“殺……殺人了!”小保姆一下子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尖聲叫道,“快來人啊,殺人啦!”
殷漓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覺得渾身無力。
她的身上染滿了鮮血,安然母親還有一口氣在,她立刻撥打了110,把她送到醫院,不知道,她有沒有那個命活下來。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殷漓擡起頭,看見一臉焦急的楊警官和另一個臉生的警察。
“報警的是你?”楊警官有些詫異地看着她,她點了點頭,正好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楊警官問:“她怎麽樣了?”
“命是保住了,不過還沒有度過危險期。”醫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她心髒受了很大的創傷,缺氧太久,就算醒過來了,智力也會受很大的影響。”
殷漓一愣:“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醒不來?”
“成植物人的可能性極大。”醫生說,“還是盡快通知她的家人吧。”
那種無力感又襲上心頭,殷漓将錄音筆交給楊警官:“這是我發現安然媽媽時,她手中握着的東西。”
楊警官接過筆,她将自己所發現的內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聽得兩個警官很是驚訝,楊警官沉默了一陣:“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但這件案子也許與安然家有什麽聯系。”
“好吧,你先回去休息,有什麽事,我們會通知你的。”
接到他的通知已經是兩天後了,殷漓來到警局,看到大紅的門柱上貼了一張認屍啓示,照片中是一個年輕女人,穿着一條白裙子,臉上遮着一塊白布。看旁邊的介紹,似乎是出了車禍,臉被碾得粉碎,現場也沒有留下什麽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殷漓默默地看着,總覺得這條裙子在哪裏見過。
“殷漓同學?”
殷漓回頭,看見楊警官站在門內,面無表情地說:“進來吧,這件連續殺人案,已經有結果了。”
一個長相親切的女警給她倒了杯茶,她坐在楊警官的辦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