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撕破臉

沈鳳璋不動聲色地開口,“半月前不是吃過了嗎?怎麽又要吃?”

鄭媪神色慈祥,“小郎君如今年紀大了,半年一顆已經不夠。”

合上蓋子,沈鳳璋擡眸看向鄭媪,“既然藥已經送到,那我就不留鄭媪了。”她剛想喊芳芷進來送客,就聽見鄭媪語氣慈祥,“小郎君現在就把藥吃了吧。奴好把盒子拿回去交給娘子。”

砰的一聲巨響,檀木盒在地上滾了兩圈,最後停在鄭媪跟前。

沈鳳璋整張臉冷得能掉冰渣,眼眸淩厲得讓人不敢直視,“你算什麽東西?還想守在這裏監視我服藥?”

鄭媪臉上的慈愛從容如雪山崩塌,驚愕在老臉上一閃而過。這些年,在鄭娘子的教導下,沈鳳璋不僅對鄭娘子尊敬孺慕,對她這個鄭娘子最親近的奶娘,也關懷備至。她喜食蟹,每年秋蟹一上市,小郎君就會給她送來。

愣了一下,鄭媪急忙伏在地上,“老奴有罪,請郎君責罰。”

鄭媪嘴上說着責罰,心裏卻認定沈鳳璋不會罰她。她是鄭娘子的奶娘,小郎君若是罰了她,怎麽和鄭娘子交代。

沈鳳璋端坐在上首,眸光銳利,無聲凝視着跪地認錯的鄭媪。她在原主身上醒來不過半日,已充分體會到原主處境之艱。作為少年郡公,原主的境況看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實際上危機四伏,如履薄冰。

未來登基為帝,深入貫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男主。

重生後想要抱大腿,把她當踏腳石的堂妹。

一心想搶她爵位的二房。

鐵石心腸的生母。

鄭氏剛送來的藥能幫助原主更好地僞裝男子,代價是嚴重損傷身體。原主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身材扁平,身形沒有曲線,經期混亂到半年才來一次,每次來都痛到死去活來。小說裏,原主年紀輕輕就身患不治之症,罪魁禍首就是這些藥。

因為鄭氏為尋她傷了那條腿,原主一直對鄭氏疼愛自己深信不疑。但沈鳳璋從記憶中了解到的卻是鄭氏一直在教育原主對沈湘珮好,對原主自己則極為苛刻,小時候強逼着她學琴棋書畫,出一點差錯罰跪半個時辰;長大後,經常打擊原主自尊心,指責她比不上沈湘珮,無法和世家公子結交。原主內心的自卑全部來源于鄭氏。

沈鳳璋不覺得哪個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狠心到這種地步。聯想起剛才鄭氏變色的情形,她心裏忽然生出一個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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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請郎君責罰。”

思路被打斷,沈鳳璋心中着惱。她定神看向面慈心惡的鄭媪,瞧出她內心的有恃無恐,唇邊泛起一抹冷笑。

“既然知罪,那就罰你三月月錢。”

鄭媪愕然。她老眼中閃過一絲狠辣,帶着幾分威脅,“郎君這樣做,恐怕會惹娘子生氣。”小郎君聽話了十幾年,她和鄭娘子絕不允許小郎君脫離他們的控制!

沈鳳璋冷笑一聲,起身走到鄭媪跟前,清越的聲音帶着幾絲嘲諷,“姨娘與我是親生母女,你不過一介奴仆,你覺得姨娘會為你和我生氣?不過,既然你這般說了——”

不等鄭媪開口,沈鳳璋朝外喊了聲進來。

守在外面的奴仆魚貫而入,見到跪在地上的鄭媪,衆人瞳孔一縮,心中都震驚不已。

“郎君?”芳芷走到沈鳳璋跟前,低低喊了聲。

沈鳳璋無視芳芷的詢問,點了黃鐘的名字。

“鄭媪不敬郎主,罰三月月錢。再去佛堂為鄭娘子撿佛豆一夜,由你監管。”

鄭媪未曾料到沈鳳璋居然又罰她去撿佛豆。她下意識擡頭,正好對上沈鳳璋的眼。這雙平日裏溫溫和和,帶着親近之意的鳳眼,此刻卻黑得如同一團暈不開的墨,兩點銳利的眸光像鋒利的刀刃,見不到半點溫情,只刮得人骨頭發寒。

陡然間,鄭媪意識到鄭娘子預料的沒錯。小郎君身上果然出了變故。

被點到名字的黃鐘仗着自己受小郎君信賴,開口替鄭媪求情。

“郎主,鄭媪向來尊敬郎主,這回肯定是……”黃鐘求着情,心裏算盤打得格外響。小郎君多尊敬鄭娘子啊,鄭媪又深受鄭娘子信賴,小郎君一時生氣罰了鄭媪,等見了鄭娘子又要追悔莫及,到時候被遷怒的就是他這個執行命令的。

還不如現在勸了郎君。既能在鄭媪和鄭娘子那兒讨個好,又能免了一場遷怒,說不定郎君冷靜下來後,也會感激他。

沈鳳璋默不作聲,看着黃鐘侃侃而談,心裏對原主的眼光已經不抱任何期望。原主最信賴寵信這個叫黃鐘的侍從頭領,覺得他忠心耿耿,然而這人一肚子小心思,全靠揣摩原主心思上位。平日裏,也是他撺掇原主欺辱沈隽。

趁着黃鐘講話,她目光掃過其餘侍從,仔細觀察他們臉上的神情,心中大致有了數。

她由着黃鐘講完,點了另一名侍從的名字。

“林鐘,把鄭媪帶去佛堂,監管她挑揀佛豆。”

被點到名的侍從大約三十上下,皮膚黝黑,中等身材。他應了聲是,帶着鄭媪走出大堂。

“郎君?!”黃鐘不敢置信。

沈鳳璋沒有看黃鐘,而是沖着其他侍從開口,“黃鐘不敬主上,違抗命令,杖責五十,除去侍從總管一職。”她又點了兩個侍從名字。

這回,點到名的侍從沒有半分遲疑,果斷把叫喊求饒的黃鐘拖下去。

一時間,整個堂屋阒寂無聲,窗外傳來的鳥鳴聲清晰可聞。誰都沒想到,小郎君今日會同時處罰鄭媪和黃鐘兩人。

沈鳳璋環視了一遍,淡聲開口,“你們是誰家的奴仆?”

衆人惴惴不安,“始興郡公府。”

“如今的始興郡公是誰?”

“是郎主!”

沈鳳璋臉上神情倏忽一變,變得冰冷萬分,她沉聲,“那你們可有把我當成主人?!”

嘩啦啦,奴仆黑壓壓跪了一片,“郎主恕罪!”

他們低垂着頭,伏在地上,看不到沈鳳璋的表情,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空氣變得越來越重,如浸透水的黃沙,一層層壓在他們身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在衆人瀕臨崩潰之時,一道清越的聲音打破凝滞。

“念你們是初犯,罰你們一個月月錢,若是再有下次……”

不等沈鳳璋說完,這些承受莫大壓力的仆從們争先恐後表忠心。

“絕對不會再有下次!”“我們只聽從郎主的命令!”

聽到沈鳳璋冷淡的一聲嗯,沉在他們胃裏的鉛塊才終于被挪開。

他們磕着頭,千恩萬謝,心裏明悟郎主和以前不一樣了。

離開大堂的時候,仆從們忍不住回頭看。清俊秀美的少年郎身着白衫,立在堂中,一陣不知打哪兒來的風拂起寬大的衣袖,如同飄逸出塵的仙人。然而剛才那陣幾近窒息的壓力,讓他們清楚,郎君遠非表面上看起來這般不食人間煙火。

……

沈鳳璋留下了芳芷。

芳芷是鄭氏給她的,但她管着她院裏所有婢女,知曉她真正身份,也清楚她許多其他事。如果可以,沈鳳璋并不想換掉芳芷。她真正的身份,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篤篤的敲擊聲在大堂裏響起。沈鳳璋坐在上首,盯着芳芷半晌,終于開口,“芳芷,你可明白我今日行事的目的?”

芳芷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頭,冷靜地仰面看着郎主,“奴婢唯一的主人只有郎主。”

沈鳳璋唇角一勾,仿若冰雪消融,她親手扶起芳芷,聲音溫和,“你對我的忠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我年紀漸長,難免會與姨娘發生分歧。”

芳芷清秀的臉龐滿是堅定,“鄭娘子既然把奴給了郎主,奴的主人只有郎主一人。”

打一棍給顆甜棗。

“正如剛才所說,我才是始興郡公,沈家的繼承人。芳芷你大可放心,本郡公不會虧待你。”

芳芷離開後,堂屋裏只剩下沈鳳璋一人。

不,還有系統。

系統困惑極了。沈鳳璋并非第一個發現自身困境的宿主。之前的任務者也有發現鄭氏等人問題的,然而哪個不是行事婉轉,虛以委蛇,沒有一個像沈鳳璋這樣硬來的。

【你怎麽……】

【因為我是沈家的繼承人,是郡公。】系統尚未說完,沈鳳璋就已知曉它想問什麽。如果她今日只是後宅裏的庶女,當然會選擇更委婉的做法。

她把玩着馮媪送過來的藥盒,覺得鄭氏有句話沒說錯。多虧她把原主扮作男子,原主才能有如今的生活。

她看着手裏的藥丸,所以……

【你瘋了?!】系統萬萬沒想到,明知這藥後患無窮,宿主居然還把藥吃了下去。

【沒瘋。】只是比起健康,當然是保住郡公的身份不露餡更重要。

系統看着吃下藥後,面色發白,滿頭冷汗,忍受着巨大痛楚的沈鳳璋,不得不承認這一次的宿主特別狠。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

當晚,鄭氏兩次派人來找鄭媪,都被芳芷敷衍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沈鳳璋才讓人把撿了一夜佛豆的鄭媪送回去。送回去之後,她便一直在等鄭氏找上門。

然而,鄭氏還沒等到,倒先等來了不請自來的餘家三郎。

餘三郎君看上去和沈鳳璋年紀相仿,長着一對招風耳,臉上透着精明。

時下世人極重門第,有士庶之分。高門士族包括前朝永康之亂時,從北方南渡而來的僑姓士族,他們世代顯貴,屬于一等士族,有琅琊王氏、陳郡謝氏等。也包括南方本地士族,吳郡張氏、錢塘朱氏等,屬于二等士族。沈鳳璋嫡母虞氏便出身吳姓士族會稽虞氏。

除去士族,剩下的便是寒門庶族。沈家雖然有爵位傳家,依舊是寒門,底蘊不夠。沈老爺子出身寒微,靠軍功發跡,位極人臣,炙手可熱,沈父也頗有才幹,只是英年早逝,留下不足十歲的沈鳳璋,沈鳳璋二叔又能力不足,才導致沈家如今青黃不接的狀态。

餘家也是寒門,比沈家還不如。

原主和餘三郎關系好,正是因為兩人境遇相似,都出身寒門,需要傳承家族。

“阿璋,你昨天怎麽回事?我在太興樓等你許久,都不見你來。”餘三郎君接過婢女手中的茶,看向沈鳳璋。

沈鳳璋正在打量手中的請帖,聞言,翻了翻記憶,發現原主果然和餘三郎約了傍晚見面。

“我昨個兒有些事,一時忘記了。”沈鳳璋放下請柬,抱歉一笑。

“什麽事能比拿請柬還重要!”餘三郎睜大眼睛,略有不滿。不過轉瞬,他又得意一笑,“還好我多備了一份禮。”

“價值五千金的蕉林書屋墨。前朝天下聞名的制墨大家韋玄卿生前所制的最後一塊墨。換一張謝家二郎的宴會請柬,值了!”

謝家二郎名翊,字秀度,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文名遠揚四海,又舉止潇灑,頗有天人之姿。多少人想一睹其真容卻不可得。如果不是沈鳳璋和餘三郎到底算官宦子弟,別說五千金,哪怕萬金,都拿不到這樣一份請柬。

餘三郎見沈鳳璋沉默着不做聲,眉頭微皺,“阿璋,你不會不打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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