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再三挑釁
打量了一眼沈鳳璋身後兩手空空的侍從,主動尋事的年輕郎君眼裏流露不懷好意的笑,明知故問,“沈二郎君,你的筝呢?”
四下竊笑聲此起彼落。
沈鳳璋的侍從大呂已經急壞了,然而沈鳳璋本人,面對四周異樣的目光與譏笑,卻神情坦然,面不改色,甚至隐隐微笑起來。
“敢問這位郎君師從何人?”
對方态度傲慢,言語裏帶着幾分自得,“我從小便跟從懷東先生習筝。”懷東先生在筝上的造詣與名氣雖然及不上柳聞筝柳大家,但也是江東赫赫有名的筝藝高手。他說出來,半點不虛。
沈鳳璋哦了一聲,笑意盈盈的同時,出口的話毫不客氣,“我還以為閣下師從郭義章郭大家呢。”郭義章是和柳聞筝齊名的筝藝大家,兩人并稱南柳北郭。
不待對方開口,沈鳳璋又繼續道:“當年恩師與郭大家想約切磋筝藝技法,隔江而奏,兩人的筝音令游魚齊齊跳出水面,形成江魚竟躍的奇景,傳為一段佳話。”
收斂了笑意,她正色道:“我師從柳大家,你既然不是郭大家的弟子——”她搖搖頭,仿佛在說對方太不自量力,“有何資格與我切磋?”
這話一說完,剛才還有些得意洋洋的年輕郎君臉色青白交加,極為難看。他雙眼噴火,緊盯着沈鳳璋,憤怒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鳳璋把他這副模樣看在眼裏,心中譏笑一聲,繼續說道:“你雖然不能和我切磋比較,但可與我沈家大郎君切磋比較一番。”
年輕郎君更氣了。沈鳳璋這意思,不就是說他只夠資格和沈隽一個私生子比嗎?!欺人太甚!他剛想說自己絕不會和沈隽切磋,就見沈鳳璋唇邊泛起一絲笑意,墨一樣的眸子幽深至極,以嘲諷的語氣反問道:“難道你覺得你連沈隽都比不過?”
這位年輕郎君性格沖動,要不然也不會被袁九郎指使着來挑釁沈鳳璋。被沈鳳璋一激,他當即大聲道:“比就比!我難道還會輸給他不成?!”
沈鳳璋沒有再搭理他,而是看向不遠處的沈隽,眉眼冷冷,漆黑的眼珠裹着明晃晃的惡意,拖長了聲音,“大兄,請吧。”
場上這一番發展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大多數人都覺得沈鳳璋剛才的表現傲慢無禮、嚣張跋扈,但也有幾人暗暗心驚,沈鳳璋看似驕橫,實際三言兩語之間,就把自己摘出來,換厭惡的兄長替她應付挑釁。
随着沈鳳璋一聲“請吧”,大家也都把視線投向沈隽。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這位私生子出身的沈家大郎君居然和陸氏大郎、張氏四郎等幾名素來清高的世家公子坐在一塊兒。沈家這位大郎君,似乎也有點本事。
衆目睽睽之下,沈隽握緊手邊的紫竹洞簫,與沈鳳璋對視一眼,緘默着打算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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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隽!”張四郎一把抓住沈隽手臂,怒目圓睜,憤怒地想要站起來怒斥沈鳳璋。沈鳳璋自己彈不好筝,就惡毒地把事情推給阿隽。對方沒資格和她沈鳳璋比,卻夠格與阿隽比,不就是暗指阿隽低她沈鳳璋一等嗎?!
挑釁沈鳳璋的嚴家郎君雖非世家出身,但筝彈得極好,尤得懷東先生真傳。阿隽畫技如此高超,勢必不能在樂器上專心,極有可能輸給對方。
張四郎不願性情高潔疏朗的好友受此羞辱,更不願他在大庭廣衆下輸給對方。然而他剛想起身,卻被沈隽按住。
張四郎在想什麽,沈隽從他臉上看得一清二楚。他沖張四郎微微搖頭,感謝一笑,輕聲道:“多謝四郎好意,不過我不能不管阿璋。”
話音剛落,沈隽便已經站起來,朝嚴家郎君一拱手,“閣下先請。”
嚴家郎君也不謙讓,他輕蔑地瞥了眼沈隽手上廉價的紫竹洞簫,擺出名家所制的筝,靜心彈奏起來。
嚴家郎君确有幾分水平,筝聲柔婉幽微。沈鳳璋聽了,看向對面的沈隽,眼裏滿是幸災樂禍之色。
“你可輸定了。”她朝着沈隽做了個嘴型,故意嘲笑他。
沈隽垂眸,默默忍受着沈鳳璋的譏笑,看在張四郎等人眼裏,格外痛心惋惜。他們各自對視一眼,都從同伴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嚴家郎君演奏完畢,朝着沈隽不客氣地開口,“該你了。”
面對嚴家郎君的無禮,沈隽神情不變。他舉起洞簫放到唇邊試了幾個音。在真正吹奏之前,他看了眼對面得意洋洋等着他出醜的沈鳳璋,心裏冷笑一聲。
沈鳳璋這個蠢貨,以為人人都和她一樣愚若頑石嗎?學個筝都能因為不開竅氣跑先生。
如泣如訴的簫聲似一陣涼風鑽入衆人耳中,在五髒六腑間穿梭;又似涔涔細雨,在肌膚上纏綿。人情世故、名利糾葛,俗世的紛擾如潮水般退去,天與地之間,遼闊無極,只餘幽怆哀怨的簫聲不斷流淌,沒過淺草、浸透湖水、潤濕山石。萬物都在簫聲中沾染哀婉與憂悒,連人也不例外。
角落裏,餘三郎想到自己為家族輝煌,卑躬屈膝生出無限悲哀;山石旁,沈湘珮回憶自己多年來嚴格要求自己,卻在上一次春宴中丢盡臉面,悲怒交加;翠竹下,沈湘瑤憶起上一世沈家敗落、她為求活命嫁于屠夫早早離世的命運,憂恨再起。
“快看!對面湖邊的仙鶴全都在起舞!”一聲驚呼打斷衆人思緒。衆人擡眸望去,對面湖畔果然群鶴振翅,翩翩起舞。
坐在謝二郎身邊的蕭七郎神色複雜,低聲喃喃,“沈家大郎的簫聲竟能引得仙鶴起舞。”多少大家都做不到,他未到弱冠之年,已有如此造詣。枉他自诩世家貴胄,素來自矜,沒想到卻不及一名寒門弟子。
謝二郎同樣神色複雜,卻并非自愧不如,而是想到剛才在假山園裏與沈隽的談話。上次回去之後,他特地找出顯叔祖夫妻的畫像,果然與沈隽有八分相像。然而剛才在院子中,他邀沈隽前往謝府,沈隽卻拒絕了。
看着那起舞的仙鶴,沈鳳璋心中也在感嘆,男主果然是男主。這一局,贏得漂亮。她看了眼嚴家郎君,對方臉色煞白,哪裏還有剛才志得意滿、瞧不起人的模樣。
一曲結束,衆人全都神色複雜地看着執蕭的少年。少年一襲青色長袍,未如那些舉止灑脫的世家貴子一般敞開衣襟,反而穿戴得整整齊齊。他仍是方才那副沉默少言的模樣,然而剛才還覺得他底氣不足,拘束緊張的衆人,現在卻都覺得他是寵辱不驚,從容淡定。萬萬沒想到,寒門居然能出這樣的人物。
“嚴家郎君,承讓了。”沈隽坐下的時候,特地看了眼沈鳳璋,見她臉色不善,眼中不易察覺劃過一絲快意。周圍張四郎幾人更是連番誇贊他,嘲笑沈鳳璋偷雞不成蝕把米。
張四郎幾人說話時故意提了提聲音。坐在不遠處的沈鳳璋把他們的嘲笑聽得一清二楚。她面上神情越發難看,仿佛氣急,心裏卻啧啧幾聲。
為了男主能夠出頭,她可真是費盡心機啊。
另一邊,嚴家郎君目光躲閃,根本不敢與沈隽對視,顯然是被打擊得不敢見人了。
坐在上首的袁九郎見狀,握着茶盞的手一緊,頗為惱怒。沈家這兩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上一回他想看沈隽出醜,結果沈鳳璋橫插一腳,這回,他想戲弄沈鳳璋一番,又讓沈隽出了風頭!
不行。袁九郎抿唇,眼眸中流露堅毅之色,他偏不信這個邪!他朝嚴家郎君的同胞兄弟使了個眼色,決心今日一定要沈鳳璋好看。
收到袁九郎的指示,嚴三郎心裏嘆了口氣,無奈起身。算了,往好處想,沈鳳璋不通樂器,他贏了沈鳳璋,也算替他們家扳回一點面子。
“沈二郎君,你方才說唯有師從郭大家才能與你切磋。我雖不曾向郭大家學習,卻被趙師收入門下,不知我可有與二郎君切磋的資格?”嚴三郎笑笑,“沈二郎兄長簫聲動人,引仙鶴起舞。作為兄弟,沈二郎想必也十分精通筝藝,還請郎君賜教。”
沈鳳璋在心裏啧了一聲,眼尾餘光瞥見袁九郎面含笑意。來了一個又一個,看樣子,袁九郎今天是不打算放過她了。
她把茶杯在小案上輕輕磕了幾下,沉悶又規律的響聲逐漸消去她內心的惱怒與不快。以她以前的家世,樂器怎麽可能沒學過。問題是,她學的是鋼琴,然而這個時代連鋼琴的影子都沒有。
不過,還是有辦法的。
旁人哪裏知曉沈鳳璋是在調整狀态,準備起身應戰。他們只看到嚴三郎說完後,沈鳳璋連起身都不敢,一直坐在座位上煩躁畏懼到拿茶盞出氣。
“阿佩,你兩個兄長差別也太大了。”坐在沈湘珮身邊的小娘子,看着不遠處的沈鳳璋,不由自主搖頭。
“是啊,阿佩,你別怪我說話直。你二兄品行不端,又才學平庸,連起身與嚴三郎比試都不敢,和你大兄真是雲泥之別。”
諸如此番的言論不停地往沈湘珮耳中灌,和她關系好的幾個,只是說二兄不行,和她關系不好的幾個,卻是借此機會指桑罵槐,羞辱她的出身。
沈湘珮心高氣傲,根本受不了他人奚落。更何況她向來把提高沈家名聲視為己任,見二兄畏葸不前的舉動惹得其他人連帶着嘲笑沈家,越發難忍。
沈鳳璋剛調整好狀态,打算起身,一道熟悉的女聲橫空出現。
“阿兄的筝前幾日送去換弦了。我素來敬仰趙師的琴藝,今日有幸,不知能否與嚴三郎君切磋一番?”沈湘珮抱琴起身,俏生生立着,風姿過人。
雖然初衷是折辱沈鳳璋,但沈二娘子這樣一位美人開口,嚴三郎實在說不出拒絕。更何況,感受着來自左前方襄陽王充滿威勢的目光,他也不敢拒絕。
當今至尊後宮并不充盈,十多年最寵殷貴妃。襄陽王正是當今至尊與殷貴妃所生之子,出生不久便被封為襄陽王。
整個建康誰人不知,襄陽王趙淵穆愛慕沈家二娘子。
若非有襄陽王在背後撐着,沈二娘子就算名聲再盛,也不可能和簪纓世族王氏女郎并稱建康雙姝。
嚴三郎深吸口氣,笑道:“請二娘子賜教。”
不愧是小說裏男主的白月光女神,一出場便吸引走所有人目光。沈鳳璋把目光瞥向女郎堆裏,果然看到了好多嫉妒不平的目光,其中就有堂妹沈湘瑤。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翹了翹唇角聽沈湘珮彈琴。沈湘珮今日也算學乖了,沒想着踩她一腳。既然如此,她想救場就讓她救吧。
沈湘珮的琴聲果然不錯。要沈鳳璋來說,雖然比不上天之驕子的男主,但在剛才那麽多人,也能排前三。
然而,就在樂曲即将轉入高潮之時,沈湘珮的琴聲在“铮”的一聲後,戛然而止。
琴弦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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