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賜官

沈鳳璋喊出的“陛下”二字時, 站在當今至尊身後的中年侍從立刻臉色一肅, 其餘侍衛也同時上前一步, 手按在腰間佩刀上, 目光警惕冷厲。

當今至尊擺了擺手, 示意衆人退下。

他看向神情不變, 面含微笑的沈鳳璋,臉上顯出訝色,“原來你早就認出孤了?”

沈鳳璋起身,離開座位朝當今至尊俯身一拜, 口中請罪道:“請陛下恕罪。微臣年幼時跟随在祖父身邊,曾有幸一睹天顏。多年過去,陛下風采依舊,英武仍似當年, 微臣一上樓便認出了陛下。方才未及時觐見行禮, 還請陛下寬恕。”

沈老郡公過世都已十年了,這十年時間,當今至尊怎麽可能一點都不變老。站在當今至尊身後的中年侍從淡淡地瞥了這位小郡公一眼, 認定她在當今至尊那兒讨不了好。

誰料,當今至尊聞言卻朗聲大笑起來。

像沈鳳璋這樣容貌清俊, 氣質清貴的人, 哪怕說奉承話, 也像是真的一樣。

“不過小事而已。孤不會怪你,落座吧。”當今至尊臉上帶笑,朝沈鳳璋揮手, 讓她落座。

沈鳳璋落座後,朝當今至尊淡笑了一下,重新撿起方才的話題,“陛下,今日白聞樓這道題若是讓微臣來答,微臣的答案是——”

她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字——內憂!

看清這兩個字的當今至尊臉上笑意頓時一收,目光沉沉,神情肅穆盯着沈鳳璋。

在當今至尊滿是威壓的眼神之中,沈鳳璋神情淡然,侃侃而談。

“北方索虜确實是大周之禍,然而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大周內部亦藏有憂患。前朝世家勢大,曰之“王與馬共天下”,陛下昔年為抑制世家勢力,不斷提拔寒門,試圖以寒門新貴抗擊世家大族。然而這麽多過去,寒門勢力結黨營私,另成一派,與世家抗擊的勢頭卻逐漸緩和,陛下昔日之舉竟成養虎為患。”

随着沈鳳璋一點點敘述如今朝堂局勢,當今至尊面色凝重,望着沈鳳璋的眼眸越發深沉。

“如今世家與寒門膠着,想要打破這一局面,真正執掌大權,陛下——”沈鳳璋不慌不忙,主動深深望進當今至尊的眼眸裏,一字一頓,“您需要的是一把尖刀。”

“一把不與任何一方有所牽連,完全握在陛下您手中的尖刀!”沈鳳璋平緩溫和的嗓音不知何時變得殺氣騰騰,真如刀鋒出鞘,寒光乍現,森黑的眼眸中亦是被冷冽、淩厲、剛硬與狠辣所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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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鳳璋起身跪地,雙手拱合,俯頭到手,朝當今至尊一拜,“微臣不才,願替陛下效犬馬之勞,成為陛下手中利刃!”

街道上的喧鬧聲仿佛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茶樓二樓一時間寂靜無聲。站在當今至尊身後的中年內侍垂眸看着這位沈家郎君,又不動聲色去看當今至尊。伺候了當今至尊二十多年的中年內侍将當今至尊臉上的意動看得清清楚楚,這位沈家郎君已經入了當今至尊的眼,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當今至尊眼眸沉凝似水,注視着跪在地上的沈鳳璋,久久無聲,半晌,才終于感嘆一聲,“虎父無犬子啊。”

不論是老郡公,還是沈懿,都是人中龍鳳。他先前以為這位沈家郎君是個庸才,沒想到竟也有如此大才。

心頭萦繞着事,哪怕是再愛下雙陸棋的當今至尊,也沒了繼續下去的心思。讓沈鳳璋從地上起來後,他摩挲着掌心中的骰子,看了眼桌上的殘局,長呼一口氣,“這棋就先給在你這裏吧。”

當今至尊起身,摩挲了一記掌心的骰子,慢慢将它放回桌上,口中同時遲疑道:“你方才所言,孤會考慮的。”

沈鳳璋方才那些話,句句說中他的心思。他剛登基的那幾年,确實一番雄心壯志,想要北伐索虜,收複失地,然而三戰三敗,死傷無數後,他已沒了出兵北伐之心。這些年,比起淮水以北的索虜人,他更憂心的是大周的內憂,也就是沈鳳璋口中所言的世家與寒門兩派各占半壁朝堂、争權奪勢一事。

這些年,他一直殚精竭慮,平衡雙方勢力,企圖讓兩方互相制衡,然而也就在這兩年間他越來越發現繼續下去,皇權只會旁落得越發厲害。這樣下去,百年之後,他又該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沈鳳璋的尖刀論瞬間破開迷霧,為他找到一條新的路。

南陽先前讓他去查沈鳳璋,沒想到竟能在此與沈家郎君偶遇。和沈鳳璋下棋之時,他确實頗為喜歡這位沈家小郎君。甚至想等他回宮就去給南陽和沈家郎君下旨賜婚。沈鳳璋資質一般,沒有為官之才不打緊,到時候他封沈鳳璋一個富貴閑官,這樣她還能時常進宮來陪他下雙陸棋。

然而現在看來,以沈鳳璋的眼界與才智,讓她做閑散驸馬,實在是有些屈才。

沈鳳璋想做刀,然而,她真的合适做這把刀嗎?

當今至尊腦中思緒紛紛,他思索着這個問題,帶着侍從與護衛在沈鳳璋的恭送下,朝外走去。

當今至尊走後,沈鳳璋收回稽首禮,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繃緊的心弦逐漸放松後,轉身吩咐劉溫昌收好棋局,“小心不要弄亂殘局。”以防萬一,她在劉溫昌收棋前又仔細看了殘局幾眼。

劉溫昌收好棋盤,帶上桌上留下來的三百金與那塊玉佩,跟在沈鳳璋身後下樓。

“郎主,陛下将這副雙陸棋送與郎君您,顯然是頗為賞識郎主您吧。”劉溫昌很替郎主高興。

沈鳳璋搖搖頭,“不是送。是留。”

“這有何區別嗎?”劉溫昌有些不明白郎主這麽說的意思。

沈鳳璋笑而不語。當今至尊方才離開時,她能看出他對自己的提議有些動心,如今不過是在考慮真正實行的人選以及可操作性。當今至尊把尚未下完的殘局棋盤讓她保管,說明他很有可能來找她下完這盤棋。到那時,如果順利,她就能在朝中擁有超然地位,成為當今至尊手中利刃,如果不順利,做不成刀,也會有另外補償的官職。

坐在牛車上,一路往郡公府駛去。沈鳳璋看着放在面前的棋盤,仔細回想着方才在會真樓裏發生的事,發現整個過程中,自己的表現并未出現纰漏後,她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氣,純黑的眼眸亮到驚人。

原著中一筆帶過的機會,她終于抓住了!

事實上,沈鳳璋并非一定要做當今至尊手中的利刃,只效忠當今至尊一人,與世家、寒門雙方為敵,将整個朝堂攪得腥風血雨!

她給自己規劃了好幾條路,如果按九品中正法入朝為官,她會和世家走得稍微近一些;若是庾思忠等代表寒門勢力的高官願意拉她一把,她當然會投入寒門陣營。

然而,下一屆中正考核在一年半後,寒門一派又待價而沽,作壁上觀。

迫于無奈,她只能為自己選擇最兇險、見效也最快的這條路。

現在就看陛下到底願不願意用她了。

另一邊,剛剛回到皇宮的當今至尊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恰在這時,侍從進來禀報:“陛下,南陽公主求見。”

當今至尊已經猜到南陽公主來的目的,他微微有些頭疼,但還是點頭道:“讓南陽進來。”

一襲銀紅色衣裙的南陽公主快步走來,行過禮後,她當即擡眸看向當今至尊,臉上稍稍顯出幾分焦灼,“父皇,您派人去調查沈家郎君調查得如何了?您打算何時替兒臣與沈家郎君賜婚?”

聽着南陽的催促,當今至尊頗有無奈,“孤今日已經見過沈鳳璋了。”

“如何?!”南陽公主臉上立刻顯出喜悅與激動之色,分外高興,“父皇,那您豈不是可以替兒臣賜婚了?!”南陽公主對沈鳳璋非常有信心,在她看來,沈鳳璋什麽都好,身份好,樣貌好,性情大部分時候也都很溫和有禮,有時候有些嚣張跋扈,但那又不是什麽大問題。真要沒脾氣得像個面人,她才不喜歡呢。

沈鳳璋各方面都非常合适,只要父皇見過她,肯定就能給她和沈鳳璋賜婚了。

當今至尊看着南陽期待的眼神,心底略感為難。他遲疑了一會兒,搖頭,“南陽啊,這件事容後再議。”

“父皇!您答應過兒臣的!”南陽頓時急了,柳眉緊皺,臉上滿是煩躁。

“好了好了。這事以後再說。”當今至尊實在怕了南陽又要鬧起來,朝宮人們命令道:“來人!送南陽公主回去!”

望着南陽怏怏不樂,不甘不願離去的背影,當今至尊嘆了口氣。南陽啊,不是父皇不想給你賜婚,實在是沈鳳璋的情況超出他的預料。賜婚,他還要再考慮考慮。

伺候當今至尊的中年內侍見陛下似是為南陽公主婚事煩躁,小心開口引開當今至尊思路,“陛下,今日白聞樓文會魁首,您打算怎麽安排?”

文會魁首?

當今至尊被內侍一提醒,發現因着沈鳳璋提出的尖刀策,他差點連今年的文會魁首都忘記了。他忽然想起,今年的文會魁首也姓沈,當今至尊心思一轉,莫非他也是忠武公的後人?

拿着這個問題一問內侍,當今至尊果然得了個确實是沈家人的答案。

別看每年的文會魁首在民間傳得名聲極大,在當今至尊這兒,不過就是個小角色。從他寧願去會真樓賭雙陸,也不去白聞樓看文會就能看出來。不過,得知今年的魁首居然也是沈老郡公的後人,當今至尊立即生出幾分興趣。

他剛想問內侍今年的文會魁首在文會上的具體表現時,忽然想起一事。

“孤記得臨汝每年都會去觀看白聞樓文會,去傳臨汝過來,讓她好好和孤說說,這個叫沈隽的郎君到底怎麽樣?”當今至尊好奇極了,忠武公骁勇善戰,馳騁沙場,居然會有這樣一個學富五車,才學過人的後嗣。

臨汝公主是當今至尊的另一位公主。和性情熱烈如火的南陽公主不同,臨汝公主性情柔婉喜靜,喜讀詩書,在文學上的造詣不弱。她每年都會去觀看白聞樓的文會,今年也不例外。

不過,前往臨汝公主宮殿傳訊的宮人卻并沒有把臨汝公主帶來。

當今至尊一問,才知曉臨汝公主居然還在宮外沒有回來。

當今至尊無奈搖頭,只好向內侍詢問今日文會上沈隽的表現。內侍跟着當今至尊一道去了會真樓,對文會了解也不多,他回憶着方才侍衛們禀報的情況,開始向陛下彙報。

皇宮裏,不止當今至尊一人在關注今日的文會魁首。還有一人也在關心文會情況。此人就是殷貴妃。

殷貴妃宮殿裏,殷貴妃正在給自己梳頭。她有着一頭濃密順滑極為漂亮的青絲,閑來無事時,就喜歡親自給自己梳頭。

聽到侍從禀報,今年的文會魁首是沈家郎君沈隽時,她握着象牙梳的手突然一頓。

朝侍從揮了揮手,讓侍從們退下後,她抓起一把烏黑光亮的頭發,繞到胸前慢慢梳着,邊梳發,邊仿若自語一般開口。

“沈隽這個人的命怎麽就這麽大。”自從發現沈隽的身份,她陸陸續續派了不下五撥人,都沒有取走沈隽性命,反而讓他在白聞樓文會上取得魁首。

拿了魁首就能入朝為官,入朝為官就有可能和當今至尊見面。想到這,劉媪忍不住開口:“夫人,一旦沈隽和當今至尊見了面,以後的事就麻煩了。”

殷貴妃姿态悠閑地輕輕梳着頭發,妩媚秾豔的臉上帶着一絲笑意,“那就讓他和陛下見不了面。”

如果沈隽只能做個不入流的小官,還怎麽和陛下見面呢?她相信,在他往上爬到能夠觐見天顏的位子以前,早就死在她派去的人手中了。

殷貴妃說這話時的姿态看似對沈隽不甚在意,實際上卻早早派人去聯系了當今至尊身邊的內侍。和當今至尊相伴這麽多年,殷貴妃比他本人還要了解他的性子。當今至尊極為顧念舊情,是個性情中人。當年他登基不久,除掉朝中權臣,又除掉謝顯,滅了謝顯那一支族人後,若非她在背後推了一把,至尊他根本下不了狠手對謝皇後斬草除根。

本就猶豫不決的陛下,在見到謝皇後帶着獨子如此慘烈赴死之後,沒過多久就後悔了。若非如此,這麽多年她也不會始終無法登上後位!

若是讓當今至尊知曉,當年那個孩子沒有死,他恐怕只會高興,根本不會怪謝皇後犯下欺君之罪!

到那時,再想除掉這個孩子就難了!

當今至尊最信任的內侍是白日裏随他一起出宮的中常侍蔡進,然而蔡進對當今至尊忠心耿耿,哪怕是面對宮中寵妃殷貴妃,他也滑不溜秋,從來不幫殷貴妃辦事。

殷貴妃拿他沒辦法,看在當今至尊的份上,也對蔡進和和氣氣,背地裏卻收買了至尊身邊其他內侍,并且不動聲色地想用此人取代蔡進。

好幾年下來,這名叫曹讓的內侍雖然未曾頂替掉中常侍蔡進在當今至尊心中的位置,但也算頗得至尊信任。

殷貴妃使了個法子,暫時從陛下身邊調走蔡進。上來伺候的曹讓在殿裏伺候了半天,終于等到陛下開始拟給文會魁首賜官的聖旨。

就在曹讓思索該如何完成殷貴妃任務時,當今至尊恰巧對給沈隽賜何官職猶豫不決。他平日裏非常信賴蔡進,有什麽有一時難以抉擇之事,也會說給蔡進聽聽。

蔡進嘴巴嚴,性子也嚴謹,往日聽完後并不會多插嘴,只會順着當今至尊苦惱之處好言寬慰至尊,讓他心緒沒那麽糟糕。

今晚上,當今至尊遇到事,第一反應也是說給蔡進聽聽,然而說完之後想起來蔡進去幫殷貴妃辦事了,現在殿裏伺候的是曹讓。他方想說無事,卻聽見曹讓小心翼翼地開口。

“陛下,奴以為,或許可以給沈郎君先封一個低一點的官職。”

當今至尊并非暴戾之人,禦下寬厚,聽到曹讓的話,他未曾生氣,而是好奇地看着曹讓,“為何?”

曹讓斟酌着語句,低垂着頭,謹慎道:“奴聽聞這位沈郎君年紀還小,少年人往往滿身銳氣,處事不夠圓滑,容易得罪人。官位低一些,奴以為更可以讓沈郎君好好歷練。宮裏,年紀小的內侍選進來之後往往也要幹個兩三年粗活,才能往其他地方安排。”

當今至尊微微皺眉,腦中是曹讓方才那幾句話。

“滿身銳氣,處事不夠圓滑,容易得罪人”。

半晌,當今至尊仿佛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一般,嘆息一聲,“好,那就封沈隽一個奉朝請吧。”

他看向低頭的曹讓,寬厚地笑了笑,“曹讓,你這回說得挺好。下次有什麽想法,也可以說出來。”

蔡進哪裏都好,就是為人太過謹慎嚴謹,從來不肯表露自己的看法,不肯多說半句話。

“是陛下聖明!”曹讓低着頭,面上不顯,心裏驚喜萬分。萬萬沒想到殷貴妃安排的這個任務,居然這麽容易就完成了!完成殷貴妃的任務後,他便不敢再多言。重新退回到一旁去的曹讓并未發現,當今至尊不僅寫了文會魁首的聖旨,還寫了另一道聖旨。

曹讓完全不知道,他方才幾句話,陰差陽錯促使當今至尊做下一個決定——讓沈鳳璋來充當他手中的刀!當今至尊決心封沈隽為奉朝請,也并非是曹讓暗示的緣故。

他原先猶豫不決,既是怕沈鳳璋年紀太輕,沒有能力,也是知曉一旦成了他對付世家和寒門的刀,沈鳳璋将來處境會非常糟糕,看在忠武公的份上,他多少有些不忍。

然而,思索再三,他卻發現,從人選上來說,再沒有比沈鳳璋更合适的了。蔡進剛才把查到的資料都交給他了,沈鳳璋與世家不和,與寒門又格格不入。本身有爵位,又不被兩派接納,這樣的人選正好。

而且,這個尖刀策本來就是她想出來的,她肯定知曉後果。在此種情況下,她還敢主動請纓,想必早已做好準備。

當今至尊最後猶豫的一點——沈鳳璋年紀太小,恐怕能力不夠,也被曹讓幾句話打消。她能提出這樣的法子,想來能力應該沒有太大問題,而且年紀太小,滿身銳氣,不夠圓滑,容易得罪人,正好适合做這把刀。

然而,他既然決定擡舉沈鳳璋攪渾這個局面,那就不能再多一人搶奪沈鳳璋的風頭。自然就只能委屈和沈鳳璋為兄弟的沈隽了。

擱下筆,當今至尊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這份聖旨,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明日就讓人去下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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