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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有一癡兒。

這是京城百姓衆所周知的事。茶前飯後,閑人們在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中,圍住說書人,聽他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講了又講。

左不過這癡兒十五歲了,尚且不通言辭。生母偏又早逝,主母容不下他,得空便吹王老爺的枕旁風。時日一長,王老爺瞧這長子,越瞧越不順眼,大手一揮,将他趕去偏院。王家仆婢極為機靈,最會看人臉色,竟也對大公子冷眼看待。

可憐這王氏癡兒,破塌陋席,無處可息,殘羹冷炙,無從下口。可他渾然不覺。常卧于荒草,餓極以土為食,嬉笑如常。

漸而他“癡”名遠揚,人們都忘了他原名王若,只“癡兒癡兒”地喚他。

說書人說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聽客們瞪大雙眼,時而低低嘆息,時而啧啧稱奇,末了道聲“果真癡兒”,一哄而散。

卻不想有一日,聽的人照例聽,散卻沒散成。

一青年素衣烏發,立于門口。見衆人望來,他微微傾身,寬大袖袍随風輕拂:“煩請諸位,王宅何處?”

那日,着實是過于平常的一日。若真要說出個不同來,或許是那晚明月圓得出奇。木兆便是那樣頭頂清晖,腳踏碎影,翩翩然踏入了小院。

院中荒草叢生,蟲鳴格外聒噪。一個漆黑身影半跪于地。他的腦袋沒入草中,臀朝後高高撅起,身子一個勁兒向前拱,兩手不停扒拉什麽。

木兆上前拽住他衣領,用力一提。他猛然受驚,兩眼圓睜,張皇又徒勞地揮舞雙手,像極脫水掙紮的魚。長久無人照料,他長發亂如枯草,在頭上堆作一團。臉上幾乎髒得看不出眉眼。

木兆無視指尖隐隐的粘膩感,伸手虛搭在阿若肩頭,柔聲安慰:“勿怕,我是你娘親故人,可喚我木君。”

癡兒瑟縮擡頭,目光凝在木君臉上,眼漸發直,嘻嘻拍手笑道:“美哉木君!美哉木君!”

木君一愣,心中且憐且憂且怒。憐他為恩人之子,卻淪落至此,憂他癡癡傻傻,易被皮相所惑。換了旁人,必先驚詫他随意進出,再疑他皮相之年輕,這孩子卻全然不顧。怒則怒王家欺人太甚,虎毒尚不食子,王父怎可這般對自己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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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若見他不語,口中直叫“癢”,伸手在破布似的衣間摸索,半晌兩指捏一物什,直往嘴裏送。

木兆皺眉,忙握住他手腕,引他往井邊。“阿若,先擦拭一下可好?”他說得又慢又柔,唯恐阿若聽不懂。阿若盯着他臉,嚷幾聲“好”,乖乖跟随。

木兆打了一桶水,沾濕帕子擦拭他黑乎乎的臉。他一連擦了三次,阿若臉才算幹淨。阿若眨着眼,咧嘴一笑,露出唇邊小小的梨窩。

木兆細細打量他,恍惚間從他清秀的眉眼中望見他娘――那個聞名花柳之地的舞伎的影子。昔日他未得自由時,便整日看她身影,以此打發漫漫時光。

日出時,舞伎迎風而舞,身影翩跹。她柳腰輕折,褰褰紅袖回旋,粉臉微揚,铛铛佩環作響。五陵年少莫不愛其好顏色,千金一擲只為美人一顧,那是她最為風光之時。日中影子漸短,繼而為一黑影所覆。那人是富家公子中的一個,萬花叢中過,學得不少讨人歡喜的手段。舞伎起初心有疑慮,後在他花言巧語中沉淪,只當所遇為良人。日落,舞伎形單影只,影子在昏昏燭光中縮成一團。鏡中芳容猶在,不見良人歸來。

她原想兒子生後,自己能母憑子貴。卻不想未有所出的王夫人命人搶了孩子去,她未見得一面。舞伎越發郁郁,終在一個深夜,舉簪刺心而死。可笑的是,那還是昔日恩愛時,王公子親手為她做的桃木簪。

十五年後,木兆随師弟重返京城,原以為王若能得照料,卻不想王夫人又得一子,對這庶長子百般嫌惡。他正出神,袖子被人扯了扯。阿若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嘟囔道:“困。”

“洗好便睡。”木兆回過神,略帶歉意道。

夏夜風涼,阿若瘦削的身子在風中顫了顫。木兆加快動作,将帕子在桶中擰了又擰。也不知去了多少污垢,只是擦洗完,阿若肉眼可見地又瘦了點,肋骨突兀顯在幹癟肚皮下,腿仿佛一折便斷。難以名狀的酸楚湧上木兆心頭,他別過眼去,撿起阿若髒兮兮的外袍抖了抖,重為他穿上。

說來也奇,這外袍上身後煥然若新,阿若卻未曾注意。他乖乖站這許久,已實屬難得,見此将外袍一裹,直把木兆往屋裏拽。

一進屋,便有嗆人的灰塵味撲面,像是有數不清的塵埃朝人身上鑽。木兆皺眉環顧,所見不過一圓桌、一破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床舊被,上有些許補丁。幾簇發灰的棉花從被角鑽出來。

“坐!坐!”阿若仍笑嘻嘻的。他拍了拍床沿,滿臉天真。

木兆沉默,未幾拂了拂袖。

“咦?”阿若神色一變。他按了按床,打了個滾,又捧起被子,像小狗似的嗅着,傻乎乎道:“好香。”

木兆揉着他亂糟糟的發,終于笑起來:“睡吧,明日再來看你。”

阿若眨巴着眼,遲鈍地反應了一會,伸手攥住木兆衣襟,哼哼唧唧似有不舍之色。

“罷了,待你睡後我再走。”木兆安慰般輕拍他手。

阿若這才躺下。他漿糊般的腦裏想不通這神仙般的人從何處來,只覺自己看見他就開心。阿若大睜着眼,想再看木君幾眼,鼻尖卻飄來淡淡的桃花香,眼皮也愈發沉重。眼前影子逐漸模糊,他眼一合,随即進入夢鄉…

次日醒來,陽光透過明亮的窗灑了滿床。阿若迷糊轉身,一擡手在枕邊摸到了什麽。

他拿起一瞧,一枝桃花開得正旺。

自此夜後,木兆每晚都來,來必攜一物。或是點心一盒,或是泥人一個,吃食玩物,無所不有。且它們做工頗為精巧,不似凡間所有。

院內荒蕪依舊,屋內卻煥然一新。窗臺放一花瓶,日日插着一枝正旺的桃花。瓶旁堆放着木兆不知從何處搜來的玩物。圓桌還是圓桌,木床還是木床,但多年來的塵埃被一掃而空,平添幾分鮮活。

木兆閑暇時常教阿若識字。起初阿若還耐着性子亂寫幾字,久了便扭來扭去,很不自在。木兆無奈一笑,也不強求。

仆婢疏忽惰怠,只午時來門口換餐盒,竟對這種種變化一無所知。

如此這般,三年光陰悄然而逝。阿若依舊孩童性情,只口齒更為清楚,也白胖了。木兆知他不過較常人反應略愚鈍,不若旁人口中那般癡傻,對他憐愛更甚。

木兆想,自己生命比阿若長上許多,定能永遠護他周全。

可他沒想到的是,事情會來得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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