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完)
五
阿若睜眼醒來,第一次見木兆倚在床頭,歪着腦袋休息。春日暖陽斜照在他臉上,留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阿若以為自己還未睡醒,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發現不是在夢中。他一骨碌爬起來,目光炯炯地盯着木兆看。
木兆睫毛微顫,睜開眼,微微一笑:“看我作甚?”
阿若理所當然道:“美哉!”
木兆哼笑一聲,替他梳起亂發,又去換上一枝新桃花。“今日帶你去玩可好?”
阿若應了聲,正理衣襟上的帶子,怎麽也理不好,又見木兆背對自己,兩肩微顫,半晌也不轉身,便走過去,連聲喚他。
木兆側身,替他系好帶子,微笑一如往昔。他伸手遮住阿若的眼,道:“閉上眼。”
阿若乖乖聽從,心想他手今日怎麽格外涼,以後定要幫他暖暖。此念一出,他頓覺自己仿佛騰雲駕霧一般,身子輕飄飄地飛了起來。然他牢記木兆囑托,不敢睜眼半分。
直到鼻尖傳來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他才聽見木兆的聲音:“好了!去吧。”
阿若睜開眼,眼前是滿滿當當的人,吆喝聲交談聲亂糟糟的亂作一團。一種從未有過的畏懼攫住了他的心,他反倒無所适從地後退幾步,縮到木兆身後。
木兆哭笑不得,反手牽住他,連聲道:“別怕。”邊說邊陪他往前走。
阿若到底孩子心性,一會兒便适應了,撒着歡在每個攤前流連,遇到喜歡的拿了便走。
他左手一塊桂花糕,右手一根糖葫蘆,衣兜裏也塞不下了,才想起木君來。扭頭一看,木君撐着傘不緊不慢地走在他身後,給每個攤主遞去個東西。
阿若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跑回去将最愛的糖葫蘆遞給木兆:“木君,吃!”
木兆難得一愣:“給我的?”
阿若點頭,直把糖葫蘆往他手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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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兆猶豫一會,低頭咬了一口,眯着眼笑起來:“原來糖葫蘆是這般滋味。”
阿若瞧他模樣,心中不知為何酸楚起來。他用力握住木君的手:“今後我們同吃!”
木兆逆着陽光,陰影下看不清神色:“好,今後……”他頓了頓道:“今後同吃。”
午飯後,阿若見身旁多了個人。那人總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阿若不敢吭聲,默默攥住木君。那人眼神卻更為奇怪了。
“等會帶你去游湖好不好?”木兆道。
未及阿若應聲,那人先用力哼了幾聲。
“今日陽光正好,湖光山色定是極美。”
“哼哼哼!”
“阿柳,別鬧。”木兆轉頭看他,語氣中帶着懇求。
阿若偷偷看他們,不懂怎麽回事。那個叫阿柳的,雖然被說後,一甩袖子跑了,但一會又乖乖跟了上來,在船尾撐船。
早春時節,湖畔游人如織。木兆與阿若并肩躺在船艙裏。緩緩的流水輕搖小船,再睜眼,漫天已是星辰。柳生棄了船槳,任小船獨自飄零,自己獨坐船尾,拿出木笛,幽幽吹起曲來。
阿若從未覺得一天能有這般短暫,他朝天空伸出手,木兆見他動作,手一晃。阿若只覺有指尖有風拂過,萬星觸手可及。
木兆撐了頭笑眯眯望着他,繼而坐起,兩手握拳伸至他面前:“阿若,猜我哪只手裏有東西。”
阿若當他像平常一樣和自己玩耍,轉過頭,想了半晌,猶豫着點了一只手。
木兆攤開手,一顆淡紅色的珠子正躺在那:“猜對了。阿若,給你吃。”
阿若不疑有他,拿了放入口中,只覺滿口生香。暖意自腳湧上全身,陣陣倦意襲來,阿若暈乎乎地拽住木兆,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只記得木君朦胧的笑臉,溫和一如往昔。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木君。
船尾笛聲又起,如泣如訴,嗚咽不成曲。
六
時隔多年,別院裏的人第一次走了出來。
換餐盒的下人詫異望向王家名義上的大公子,見他衣着樸素整潔,長發用一根桃木簪挽起,神色透着異樣的平靜。
下人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正要如往日一般取笑,王若不卑不亢看來:“爹可在府中?”
那是怎樣的眼神?仿佛一夜間幡然醒悟看破紅塵,又如百經劫難遍歷風霜。下人打了個哆嗦,一個念頭不禁浮現在腦海――王家……怕是要變天了。
在後人所作《王若傳》中如是寫道:……王若得神助,後聰明異常。王父以四書五經試之,倒背如流。命其作文,下筆如有神。全府皆以為奇。後連中三元,帝王青眼以待。若紅袍加身,騎高頭大馬而還。王宅上下莫不恭敬。王氏攜子至,不敢直視。若敬而不親昵。
若為官清廉,為人至樸。常居偏院,舉杯獨飲,喃喃自語。仆私謂其癡性未改。其終生未娶。及薨,身着布衣,手握一簪。待柩離京,百姓攔路而哭,相随數裏。
尾聲
前朝多少事,但随流水逝。窗外桃花謝了又開,又是一年春。
“這出《木簪記》便到此了。”說書人拍響驚堂木,拱手行禮。
聽客這才如夢初醒,戀戀不舍而去。
說書人卻不急走。他順勢坐下,翻起手旁的《木簪記》。此書戲說前朝不世奇才與一桃花簪之事,雖胡編亂造,卻頗有意趣。如這末一回寫道:“……王若将一木筪遞于摯友柳生,囑待其死後與之同葬。柳生啓而視之,見滿筪玩物,色舊。桃枝數根于其上,似風吹即散。泛黃紙張自桃枝間露出一角,上書一‘桃’。筆勢雜亂,若小兒塗鴉之作……”也不知作書者何人,如何想出這般故事。
說書人看得入神,猛一擡頭,見一青年立于門口,素衣烏發,神色莫辨。他悚然一驚,揉眼再看――哪是什麽青年,不過是個垂髫小兒。那小兒眉目清秀,穿金戴銀,一看便是富家子弟。
說書人暗笑自己看書看癡了,放下書欲上前問詢。然他走近一瞧,見小兒神色木讷,兩眼發直不知看向何處,只怕是個癡兒。
他正暗道可惜,旁邊傳來一聲:“公子,您讓我一番好找。”
跑過來的少年身穿粗衣短褐,卻難掩一股機靈勁兒。少年歉然一笑,露出小小梨窩,抱起小公子往外走。
小公子趴在他肩頭,扯住他耳旁的發。他也不惱,只輕笑:“公子,別鬧。”
微風吹落片片桃花,飄散他們肩頭。說書人怔怔望着,素日伶牙俐齒的他也不說出此刻心中所想。
他身後,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年輕聽客起身,将桌上的《木簪記》翻至最後,用不知從何處折的柳枝補了一句――
書生遙把桃花看,卻是前生未了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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