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掉落在雨裏的涼鞋
張小潔把本子遞給平歌,轉身離開的時候,迎春花正開的歡。學校的圍牆上,一枝枝,一叢叢,綻放着無憂無慮的金黃色。
一聲聲的朗讀聲在教室裏響了不知多少次後,學校旁的馬路邊,荊棘叢已經開起了一朵朵白色的粉色的五瓣花。金龜子在花蕊裏攀爬,蝴蝶蜜蜂不時的在茂密的荊棘從上穿來穿去。讀書的日子,已經前進了一小程。
因為成績好,老師和同學都喜歡的平歌,在這裏再沒有遇到一件不順的事情。每天上學,和弟弟背着書包去學校,認真聽課認真做筆記,中午的時候,在春日的陽光裏打打乒乓球,踢踢毽子,玩下皮筋和丢沙包,下午放學乖乖的和弟弟一起回家,然後幫家裏做事,自己又去做作業,做完作業看電視,或者和弟弟侃侃故事,生活就這樣過去。日子周而複始,有小憂愁,也有小快樂的時候。有貪玩被打的時候,也有因為在學校得獎被父母誇獎的時候。
就像青草長出了大地,花朵冒出了枝頭,樹木長出了新芽,有被蟲咬過,有被風吹過,有被雨打過,但是終歸還是迎着陽光漸漸成長。一不小心,幼芽變成了青草,花骨朵開出了花瓣,新芽長成了枝條。平歌也在不知不覺,走到了童年的盡頭——小學畢業。
平歌還記得自己在夏雨來臨的時候,被突如其來的的雨滴弄成了個落湯雞,裙子和襯衣都被打濕,頭發也貼在臉上不斷滑落下雨水,踩在拖鞋裏的腳丫子還夾了一點馬路上的小沙子。
平歌還記得,自己還和弟弟争着紅領巾,擔心着每周一的升旗儀式有沒有帶紅領巾。
她走在上學的馬路上,還可以看到新翻的水田裏不時的露出荸荠的身影,那些一捆捆的秧苗被丢在水田裏。
還沒有感覺時間過去多少,還沒有感覺書本上的東西學到了多少,那路邊的田野就開滿了金燦燦的油菜花,那些知鳥就落在了學校裏的槐樹上,一聲聲的聒噪的唱着讓人昏睡的調。
《讓我們蕩起雙槳》這首歌唱過,《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剛學,“藍藍天空銀河裏,有只小帆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游玩……”還沒有和弟弟比誰學的歌多,綠綠的稻田就開出了淡黃色的稻花。
刺梨花剛紅,風筝剛在空中高高飛過,去松林裏野炊,采來的蘑菇味道還能回味。
六一兒童節,平歌參見了跳舞,跳舞的動作她還記得,課桌後面的黑板報,彩色的粉筆畫了國慶,又畫六一,好多好多的東西都還生動的在眼前,懵懵懂懂的,就在某一天課間操通知班裏的同學在操場集合,然後所有的老師都那裏等他們,說要一起拍照。然後不知不覺,畢業照就這樣拍了。平歌剛長出來的虎牙都還來不及藏好呢。對着相機懵懂的喊出的那一聲“茄子”,就把童年喊回了家。
那時得到了什麽都忘記了,只知道,那時只希望那樣的日子不要結束,但盼望自己快快長大,不再想父母要錢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去朋友家就去朋友家。
夢想是什麽?大概二年級的時候說過的那個夢想,已經忘到了九霄雲外。
那時日子不好,但也不壞,家裏能支持他的就是讀書,她能努力的也就是讀書,已經漸漸懂得社會艱辛的孩子,不再想那些不切實際的的夢想,只想解決眼前的事情,那就是好好讀書,将來讀個好初中,上個好高中,然後考個好大學,最後分配個好工作,好好賺錢孝敬自己的爸爸媽媽。
有的孩子從小就被教育成為音樂家,或者成為畫家,書法家,運動員,武術家,或者其他有目标有方向的。不過中國大部分孩子,包括平歌和平飛,在還小的時候,父母沒有培養他們成為什麽,而是希望他們能通過讀書,将來讀個好大學,然後有個好工作,能夠養活自己,孝敬老人。
普通的家庭大多給的是孩子們生存的技能,夢想的種子很多時候在生存面前成了缺了澆灌的水,還能養活它們的,是內心深處不甘的人,大多數人,都達成了父輩的願望,養活了自己養活了家人,然後把夢想那東西無所謂的任它枯萎在風裏,風一吹,吹散在空氣裏,至死都不再見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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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普通人都養活自己,孝順父母,已經混得還可以了,甚至,對某些人來說,已經開始累了,誰還給自己找多餘的事情做呢?
但也因此,夢想才重要,它成為了支撐一個人走下去的拐杖,它保護那個人,任何時候都能堅定的走下去。就像那彈吉他的小男孩。
照完畢業照那天,平歌模模糊糊的知道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将要落在自己的身上,那就是升初中。
升初中,就意味着,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或者,又意味着,自己讀書的費用更多了。
從上學的時候開始,學費,那對一般人來說,從來不覺得那算什麽的東西,就成了一個沉重的概念,壓在平歌心裏。
她只能寄托自己好好學習,她能抓住的,也只是好好學習。
小孩子平歌盡管還像大多數人小孩那樣,偷懶,貪玩,耐心比較弱,但因為知道自己讀書的途徑來之不易,所以也會努力讓自己去學習。(盡管那些正課的老師上課很乏味)
“桃太郎,聽媽說你升初中以後,我也要跟着你轉學。”畢業照當天放學的時候,平飛在路上對平歌說。此時,傍晚的陽光斜斜的照在附近的苗寨上,群山被郁郁蔥蔥的樹木覆蓋,流淌着濃濃的墨彩。平歌正被那些不斷變換的綠吸引,沒有留意弟弟的話。
平飛看到了姐姐的走神,他好奇的向那邊山看了一眼,然後轉頭問道:“桃太郎,你在看什麽?““明天周五,我們下午體育課不上,我準備和我們班同學去爬羊子山洞。”平歌一邊走,一邊看着山,邊看邊說。
“那個山洞大不大?”平飛被姐姐的話吸引,不自主的轉了話題。
“很大,聽說以前八路軍還在裏面躲過。”平歌說,“而且,那山洞附近還有幾顆楊梅樹,估計現在已經熟了。”
能去玩,又有吃的當然好了,平飛立馬答應,“我們明天下午音樂課不上,老師說家裏有事,讓我們自習,我想和你們一起去。”
“好啊,反正你是我弟,我給他們說他們會答應的。”平歌說。
“桃太郎,聽說你們今天照了畢業照了,好玩嗎?”平飛問。
平歌随便想了想,說,“一般般,沒太多感覺。”
“這個學期我們書讀完,我就要和你一起轉學了,以後,我們就不在這個學校讀書了。”平飛看了一眼身後的學校,有點不舍的說。轉學,就要重新認識新朋友,重新适應新環境。
“聽媽說我們要去E校讀書,我們班同學說,E校就是和C校一樣,給廠子弟讀書的地方,還說,那裏的人不好相處,都是有錢人,我們這些人去他們那裏,會被他們看不起。”平歌說。
E校是比C校更好的地方,也是小初高一體化的學校。這在平歌他們所在地片區,是衆所周知的事情。有一件事平歌和弟弟都有聽說,那就是在監區比較叼的許多學生,去E校讀初中以後,根本就不敢在E校的學生面前叼,一個個都變得安靜的很。
E校位于平歌所在縣城的E區,據說那裏再改革開放前,是個生産軍用武器的軍工廠,有時平歌随着爸媽去E地趕集的時候,還能在一些磚房上看到“打到美國帝國主義”的粉刷字。那裏附近都有好幾個部隊駐紮着。
說來也有趣,不過只隔了幾座茶山,E地那邊是訓練部隊的,平歌他們這邊是關押犯人的。每天那邊是被一聲聲的軍隊訓練聲打破清晨,平歌他們這邊則是一隊隊的外出勞改的犯人。
“E校麽,我想起一件事,去年我們學校組織我們去E廠的醫院體檢的時候,我們路過那個學校,那裏的教學樓好高好多,比我們學校多好幾倍。”平飛有些向往的說。
平歌擺了擺手,說,“那又怎樣?那裏的人看不起我們,所有的都還是白搭?”
平飛聞言,雖然有點沮喪,但是還是擡頭說道,“放心,我會好好學習,讓E廠的那些人不敢小瞧我的。”
平歌聞言笑了起來,“你在S校也不見你成績多好,你怎麽在E校把成績弄突出?”
平歌和平飛邊聊邊走,這個時候已經走到了C校附近,路兩邊的玉米地高高的立起杆,山下的苗寨已經被遮住,擡頭只能看見向日葵金色的花瓣,還有穿過綠色的玉米葉,照在姐弟倆身上的暖暖夕陽。
這些葉這些花都常見得不能再常見了,所以姐弟倆并沒有對這夕陽之景有什麽好感。
“我只是還沒認真,如果我認真起來,成績一定比你好。”平飛對姐姐說。
平歌卻不以為然,“你以為E校就你聰明嗎?就算你比我聰明,你在E校也不一定能超過所有人。”
平飛鄙夷的看着姐姐,“你的意思是,我們去E校讀書的時候,就讓那些E廠的人看不起我們了嘛。”
平歌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不相信你能在E校成績突出,以你現在的基礎的話。”
平飛不高興的說,“是,是,那你行,你行了嘛?你是我們家裏最厲害的。”平飛諷刺道。
一不小心,兩人在閑聊裏拌上嘴。
“我是說,你既然想在E校成績突出,為什麽在S校的時候,不把自己成績變得突出?你知道,家裏一直希望你好好學習。”平歌也不高興地說。
平歌這一說,平飛知道自己剛才話裏不對的地方,但是,他嘴倔的說,“你管我的,你關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他不想自己把氣勢讓給平歌。
平飛的語氣超像爸爸和媽媽吵架時,嘴說不過媽媽就開始蠻橫起來的樣子。平歌最不喜歡這樣的樣子,所以,她直接放了句氣話,“行,以後你的事我懶得管你,反正你也沒有喊過我姐,我再也不會幫你任何事。”
平飛還是倔,“我什麽時候需要你管了?我就不需要你幫。我現在就不想和你走一路。”說完,指了指路兩邊,“你走那邊,不要和我走這邊。”
平歌見弟弟不知悔,反而更過分,于是臉一黑,背着書包就往馬路一邊走去,絕不和弟弟走一邊路。不過她離開時,嘴也不讨輸,“我才不稀奇和你走一路,每天等你一路回家,是最浪費時間的事情。”
兩人生氣的時候,走路也走得快,就像在互相競争一樣,都不想落後,都不想被對方超過,都想早點回家,不看到對方那張冰塊臉。
在這對平歌來說特殊的日子,過得也和平常一樣,對于童年即将逝去的那點感傷,還有對初中升學的那點迷茫,全都消失在日常瑣碎的生活細節裏。
畢業了又怎麽樣?升學了又怎麽樣?日子還不是天天如此。
自己也沒有變得多成熟,還是那麽幼稚,還會和弟弟鬧着那般無聊的小情緒。
或許是平歌這樣的心态,或許是從小到大讀書的地方都沒有超過一個市區,使得平歌對時間的流逝缺乏了明顯的感知。使得平歌在時間的長河裏,一直忘記了長大,總以為日子天天如此,什麽都沒有長大。(就算到了二十五,二十六,被社會洗禮,依然還能和那些十五六歲的女生們打成一片,能看到她們的幼稚之處,卻和她們沒有多少代溝)
平歌和平飛兩姐弟沒少鬧過脾氣,嚴重的時候還打架呢。所以這點別扭不是什麽大問題。
第二天下午,約好要去爬羊子山洞事情兩人都還記得。
平歌和她的同學一起走到操場時候,平歌看到了在乒乓球臺和別人打乒乓球的弟弟。
平飛也看到了姐姐以及她的同學們。
兩個人彼此看了一眼,然後都默默的低頭做着自己的事情。
今早一起上學的時候,她倆就沒有和對方說過一句話,所以那一眼看去,雙方都明白對方還在生自己的氣。
然而,在平歌的同學和平歌一起經過就在校門口的邊的乒乓球臺時,姐弟倆又不由自由的看了對方一眼。平歌明顯讀懂了弟弟還記得昨天說過一起去的事情,她剛想裝作沒看見,但是莫名的心一軟,她讓自己的同學等一等,然後走到乒乓球臺邊,說,“走不?”她站在弟弟的旁邊,不用說名字,她想那白癡弟弟應該知道她說的是誰。
“哦。”平飛應了一聲。他沒有說好的,也沒有說我不去,他去給一起玩的朋友說了聲不玩了,然後撿起自己的書包,來到了姐姐的身邊。
就這樣,姐弟倆和好了。
不過,在姐弟倆和好這天,天公不作美,一群人去爬那羊子山的時候,剛到楊梅樹下,夏天的陣雨就嘩啦啦的灑了下來。
夏天經常有這樣的陣雨,雖然太陽還在天邊照着,但是一陣豆子大的雨就能馬上撒了下來。
本來還打算去楊梅樹上摘些楊梅下來吃的,雖然野楊梅的味道不太好,但是解解饞也好。這下好了,一陣雨下來,被淋過的楊梅果香在樹林裏飄散,躲雨的孩子們被引出一陣陣的酸水。
羊子山洞是一個很深很寬的山洞。小孩們在雨中撒丫子跑到那裏時,很快就被高大的洞口驚得忘記了那陣雨帶來的驚慌。
“哇哦,有我們教學樓那麽高诶。”平歌的一個同學說。
他們教學樓總共才兩層高。
“聽說以前八路軍在裏面躲過呢。”有人說。
大家邊驚奇的走進山洞,邊回想着在這個村寨附近流傳的故事。
他們走了一會兒,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鐘乳石,有像大蘑菇的,有像動物的,還有像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條。
這寬大的山洞裏面七彎八拐的,就像羊的腸道一樣。開始他們還能借助一點光向裏面走。但随着好奇心的驅使,他們走得越來越深,只能靠一顆蠟燭照亮前方。
不過,最後他們沒有再往深處走了,除了眼前千篇一律的是鐘乳石以外,他們沒有找到更多有意思的東西,雖然偶爾會看到一些人骨頭,但是那一點提不起他們的興趣。後來有個小孩提議,出去吧,估計雨現在也停了。于是大家依他的話照辦,一起往回,出了山洞。
平歌和她的同學,還有平飛一起出山洞的時候,天空果然放了晴,一條彩虹高高的挂在了苗寨青翠的山間。
水牛的聲音偶爾從寨子的某一處傳來。
不知為何,面對那山,那寨子,那彩虹,平歌與別人不一樣,對這見了很多次的東西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她有一種,莫名的喜歡,就好像,她生來就該喜歡這些山水一樣的。眼前的東西才是這一次爬山最大的收獲。
站在山腰上,平歌看着山下的田野和房屋,“頭一次站在那麽高的地方,感覺視野都和平時不太一樣。”
平歌的一個同學笑了笑,回答她,“老師說了嘛,站得高就看得遠啊。”
原來,所謂“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就是這般的感覺。
“你們看,那不是E校嗎?”平飛眼光越過群山。手指一個藏在郁郁蔥蔥的楓樹裏,飄着紅旗的地方。
“我們早之前就發現了。”平歌的那些苗寨的同學望了一眼,說道。
“我聽說那裏上課不允許穿涼鞋上課呢。”平歌的一個女同學說道。
“是嗎?”平歌回頭看着她,然而那一看,眼睛就瞪了起來,“董小珊,你的涼鞋呢?你難道剛才和我們進山洞的時候,那只腳一直光着的?”
平歌的話吸引了大家的眼光,大家一起驚訝地看向那個女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居然掉了一只鞋。不過她那一只腳居然沒有在山洞裏割傷。
董小珊看了一眼自己的腳,無所謂的說,“反正下學期我就要E校讀書了,涼鞋要不要都無所謂了。”
下學期,她也像平歌一樣,要去E校讀書。
莫名的,平歌看着那遠處掩映在楓樹裏的學校,感覺今天的夏雨不再與之前的任何一場雨相同。她望了一眼自己腳上的涼鞋,陽光照耀,她看到了自己回不去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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