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洛杉矶郡

? 洛杉矶郡的秋暮，罕見地降下暴雨。大雨滂沱，地上積存了一層水，多日高溫遺留在公路上蒸騰的熱氣被厚重缜密的水汽侵吞殆盡。天使之城像浸泡在深水區。

通身橘子黃的的士靈巧地從雨幕籠罩的公路穿行而過，緩慢地停靠在人跡已漸稀少的郊區。林蔭道上的紅楓在雨中戰栗不止，葉尖墜落的雨滴滑落，打在從內打開的車門上。

Aimee Bet從車裏邁出來。她拉低被雨珠砰砰亂打地有些不穩的寬檐帽，掩住粉筆般蒼白的皮膚，一手托出笨重的行李箱，因為過于吃力，瘦削的手腕內側藍色的血管凸起，泛着不正常的色澤。籠子裏的金吉拉貓蹲在光線暗淡的車後座瞪着滾圓幽藍的貓眼，Aimee騰出一只手，翻弄籠子周邊的布料，拎起籠子，拖着行李，狼狽地走進雨幕。

“Your exchanges!【找零！】”出租車司機探出頭，正想揚揚手裏的零錢，被傾覆而下的大雨淋個正着，立刻縮回車裏。

Aimee搖搖頭，示意拒絕。疾步間跳躍的積水濺落在馬丁靴上，她呼出一口氣，從行李裏翻出鑰匙□□門孔裏，方才打量起這棟房子。

門前簇擁着綠意已深修剪整齊的草坪，周圍連接着拱頂繪塑的連廊，依稀可看出白石灰上雕着光腳小天使的浮刻。

Aimee的繼父Francis Underwood先生送給她的禮物。

轉回身，Aimee轉動鑰匙。一側白石灰牆面上，聖母瑪利亞從暗淡的背景裏凸顯，低垂雙眼，漠然地注視着她推開鑲着金邊彩繪的斑斓大門。

天幕陰沉，厚重繁複的窗簾層層掩映，大廳內光影暧昧。她遲疑了一會兒走進，聽到空蕩蕩的回聲。

手機恰時震動，她來不及摸索廳燈的開關，拉開深色風衣的裏襯，熒亮的手機屏幕閃爍着方才的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

“Sweetie？This is Mom.【親愛的，我是媽媽。】”

“我想你和Underwood先生現在已經在機場了。”Aimee擡腕看了看手表，“最後确認一下，媽媽，你帶護照了嗎？”

“Jesus，【天啊，】Frank剛剛叮囑過。在你這兒就放過我吧。”女聲溫柔的語調裏多了一些孩子氣的懊惱，“有時候我覺得你和Frank才是親父女。”

Aimee沒有出聲。

那邊似乎沒有察覺她沉默的意味，語調歡快地說道：“Frank告訴我，你将會有一個室友。Lange還是Langdon？whatever...【不管啦……】”

室友？

Advertisement

Aimee掃了掃昏暗的大廳，落滿灰塵的蒂凡尼燈飾，老掉牙的蝴蝶彩繪玻璃，貼滿了牆壁的斑斓畫紙上滿是尖叫的扭曲人臉，樓梯連接着的陰森森不見光的二樓。

真的有人住在這兒嗎？她正要發問，Renee的話像春潮時的小溪流源源不斷地通過電流湧過來：“Frank又在催了！噢，要安檢了！我必須得走了。Bye，Sweetie！【再見，親愛的！】”

“媽媽？媽媽！”那端傳來陣陣忙音而後被挂斷，Aimee瞥了眼已經熄滅的屏幕。她将額頭抵在冰冷的手機殼上，輕聲嘆了口氣，“蜜月快樂，媽媽。”

“喵~”

Aimee循聲低頭，煙灰色皮毛的幼貓蹲在她腳邊蹭了蹭她的褲腳。她矮下腰，伸出手臂想要抱起它。小貓靈巧地閃過，敏捷地竄上不遠的樓梯扶手，躍上二樓，而後停下來回頭看她。

她拖着行李踏上臺階，金吉拉貓停在二樓的一個卧房，後肢繃緊，前腿伸直，皮毛炸成毛茸茸一團。它全身戒備，喉嚨裏發出兇狠的聲音。

“Kitty！”Aimee皺眉走過去，房間空蕩蕩的，百葉窗緊閉，昏暗的室內只有一張床、衣櫃和可充當書桌的木質桌子，普普通通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她忽略了貓的異樣，拉着行李走進去，打開燈，床內側的牆壁貼着八十年代Bon Jovi金屬樂隊的海報。

也許是房間方位日照稀少的緣故，室內有些暗潮，但清掃鋪張時的揚塵不多。一番整理後，Aimee取出日歷，她打量了一番牆壁，把日歷挂在海報旁邊。

9月30日。

原本空蕩的日歷欄整齊地貼滿了黃色的便簽條，每張紙條上列着大大小小的待辦事項。Aimee撕掉過期的比如寫着“提醒媽媽護照”便簽。她掏出一張新的黃色紙張，用小刀一點一點裁成許多張拇指寬的便簽。

在9月日歷格子的旁邊，她富有耐心地把它們一張一張黏在下一個空白備注部分。她站起來端詳了一會兒，突然粗暴地把它們扯下來，攢成一團，扔進床角的垃圾桶。片刻靜默，她忍不住又取出紙張，撕下小紙條，神經質地一點一點貼好，直至每張勻稱毫無縫隙。

心理會診：Beth醫生。

她在10月1日的一張紙條上寫道。

而今天--她瞥了眼過去--還剩下孤零零的一張便簽：

待辦事項12:視頻Rae。

她遲疑着撕下那張紙條，攢進手心。發呆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她看了看表，推到不能再推，終于打開筆記本。

網絡通訊正常，沒有出現前幾天的未知故障，桌面右下角SKYPE的圖标一跳一跳地彰顯存在感。指尖移動，SKYPE彈出最大化窗口。

“Damned!Aimee!【該死的！Aimee！】”黑發姑娘過分圓潤的臉填滿了整個視頻窗，她扭動着臃腫的身軀，揮動雙拳，脾氣暴躁地大喊，”你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大半年！八個月！将近八個月！Aimee Bat！自從你離開醫院，你從來沒聯系過我！“

她頭上戴着的鮮花随着主人的動作而劇烈擺動。

“……晚上好，Rae。”Aimee垂眼，仿佛對視頻裏女生的憤怒視若無睹，“康複愉快。”

被Aimee輕飄飄地一句話噎住，更重要的是……Rae側了側臉，有點別扭地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今天出院啊。”

Aimee不知道怎麽回答，下意識沉默。在和別人的交往裏她一直充當傾聽者的角色，Rea和Aimee的媽媽Renee都是活力四射滔滔不絕類型，也許正是這樣，Aimee一貫緘默，洗耳恭聽。

Rae從精神病院裏Kassar醫生的性感迷人說到最近代替Khan醫生負責她心理會診的Gill醫生：“我簡直不能相信，他禿頂，Amy，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竟然頂着鳥屎……哈哈哈……他真是個蠢貨！

Rae顯然已經進入深度傾訴狀态：“不管怎麽說還是有好事的，你猜猜我在林肯郡發現了什麽？林肯郡竟然還有不錯的男孩！”

Aimee強迫症似地數了數聽到的“HOT【酷】”的次數。那邊Rae突然想起了什麽驚叫，“Oh,God！你已經搬到了洛杉矶？你的富豪繼父會和Renee阿姨搬進來嗎？”

“我想不會。”不願多在這話題多糾纏，Aimee簡潔地回道。

Rae沒能明白她的意思，褐眼瞪圓有點像Aimee養的金吉拉貓，“所以他們去夏威夷度蜜月，把你一個人丢在洛杉矶，而且以後也不打算搬過來？Amy,你應該學會拒絕！”

“你知道我不能。”Aimee嘆了口氣。

“算了吧，我從來理解不了你的想法。”Rae有些意興闌珊，“我只是不能相信，Amy,離開醫院那麽久了，你還是那麽消極。你應該照照鏡子，Beth醫生是怎麽讓你出院的？”

“Just behave as NORMAL.【表現地正常就行。】”Aimee神色淡淡，但在“正常”字眼上加重語氣，“總有些取信于心理醫生的小技巧。”

“比起那個，我真的覺得你應該敞開自己，交個朋友。”Rae皺了皺鼻子，她不太适應有些凝滞嚴肅的氛圍。

Freaky Aimee！【怪胎Aimee！】

眼前飛快閃過飛車黨圍着自己大叫的喧噪場面，Aimee揉了揉一跳一跳疼痛的眉心，“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那個還沒露面的室友是個機會。”她應和着Rae扯了扯嘴角，試圖活躍凝重的氣氛。

“哈哈!在離開醫院之前，我也以為林肯郡沒有酷哥。”Rae興高采烈地說道。她興奮轉動的眼珠撇到窗口右下角，突然定住，“WTF！Amy，你該不會是住在漢考克公園旁邊的那個郊區……”

Rae的聲音猛地被截斷，Aimee一愣，敲擊鍵盤，熄滅的屏幕重新亮起光，網絡信號果然中斷了。

她拿起手機，藍黑色深海的屏保上方同樣信號缺失。仰頭小心地取出隐形眼鏡，她随手從擺放整齊的書堆裏取出最上層的一本，古舊凹凸扉頁殘留着她一時興起寫下的絮語,手指抵過書脊凸起的名字，她正要翻開下一頁。

“I guess I'm that roomate that never shows up.【我猜我就是你口中那個還沒露面的室友。】”

Aimee猛地一驚，條件反射地繃緊背脊，像一只萬分警戒的獵豹。一手攥住桌角，她回過頭。

一團燦爛的光影。

她眯起眼睛，散光導致的朦胧略略凝聚，門廊外白熾燈的光線墜下濺出點點光珠圍繞着倚在門框旁的男孩。

交錯散落的白光讓她皺起眉，疑心散光愈發嚴重，她矮下身從行李箱裏翻找什麽。

“我想你要找這個。”直覺有人影靠近，Aimee快速起身擡頭，過近的距離裏線條色彩終于重組成正常的畫面，金色卷發的少年微微彎腰，咫尺之間純黑眼睛上翹的睫毛泛着淡金色。

Aimee正要後退，他似乎看出她的意圖，迅速而輕巧地把眼鏡架到她的鼻梁上，在她覺得不舒服向後轉椅之前敏銳而自然地後邁一步，恰到好處地保持在Aimee接受的安全距離。

紳士又恰如其分的做法。

因他的洞察力略微訝異，Aimee推了推眼鏡。四散的光珠，過分耀眼的光影消失殆盡，場面歸于平靜。迎面的少年大概和她同齡，學生氣的綠白色毛衣，領口透出白色的襯衣領，打洞露出膝蓋的牛仔褲，正像每個想要标新立異青春期少年一樣普通平常的打扮，但又有所不同。

“偷聽別人的閑聊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出場方式。”

“如果要保證隐私和安全的話，你也許應該關好。”他揚起嘴角，深黑瞳仁自然地流露出乖巧真誠的笑意，那是屬于“好孩子”的笑，“Anyway，”他朝Aimee伸出手，“Tate Langdon。”

Aimee眼尖地發現他唇角兩側小小的酒窩，這給他漂亮的五官多了分可愛的孩子氣。她頓了頓，握住Tate的手，預料外的冰涼體溫讓她猛地打了個寒顫，“Aimee Bet.”

“可愛的人？”他低聲用法語說。

Tate是第一個剛見面就猜中名字淵源的人。她眼睛微微睜大，下意識翻動手旁的書，“Yep,我媽媽曾經癡迷法語。”

他留意到她的小動作，目光掠過凝在書冊一點。Aimee随着他的目光轉向書桌，像是疑惑他注目的位置。

他俯身靠近，Aimee沒有回頭，他輕細的呼吸聲仿佛就在耳畔。他在她身後，手臂從她身側穿過，被人靠近的不适蠢蠢欲動地藏在毛孔，在Aimee忍耐的臨界點，他仿無所覺地退後，拿起她手中的書，翻開。 “‘希望是最邪惡的魔鬼，它不斷地延長着人們的痛苦。’你喜歡尼采？”他念出扉頁手寫的絮語，問道。

“Not really.比起這句，我更喜歡‘希望是長着羽翼的生靈，于靈魂中幽栖，唱着無言的旋律永不停息。’”

“艾米麗迪金森？”他維持着那樣的姿勢，微卷額發下清澈又不見底的黑眸專注的凝視着她。

“你知道她？”Aimee眼睛亮了，沖淡了她眉間的陰郁。

“我的生命在結束前死過兩次，然而它會保留住記憶。如果不朽為我把它公布第三次...”他勾起嘴角，輕而低沉的尾音帶出微醺□□的味道，像秋日薄暮劃過天穹墜在厚厚落葉上的羽毛。

“這是多麽龐大而絕望的構思--當前兩次死亡降臨時。”她立刻反應過來。

他們像兩個對上秘密暗號的孩子，看着對方，不約而同地笑出來。

Aimee已經很久沒有暢快地笑了，她後知後覺地微微一愣。

Tate念出書名，“《善惡的弊端》？”

“對，你有興趣？”她擡頭，因方才的興奮而起的紅暈襯得她蒼白不健康的膚色分外可口。

“我在想你會不會把這本書借給我。”他透過額前的卷發看她，“學校的圖書館只有庫存版。”

“……當然。”

乍起的鐘聲一時驚到她，她的尾音微顫。

“是大廳裏的鐘。“他聳聳肩，指向門外的樓梯，”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會把它調整好。”

“不用了。”她低頭看手表，驚覺已經深夜。

“It's time to say goodbye.【是時候說再見了。】”他直起身，攤開雙手，笑容禮貌又有種不一樣的燦爛，“好好休息。”

她突然想起什麽，“你剛剛從外面回來嗎？外面很冷嗎？”

他腳步微頓，背對着Aimee，表情變得有些怪異，“算是吧。”

門被掩上，被攪動的氣流送來他低而輕的聲音：“晚安。”

“……晚安。”

空寂下來的房間安靜過頭了，房門緊閉，她盯着光滑無物的門板，無意識地回想到方才短暫的近距離接觸時觸及的男孩深不見底的黑瞳、白得過分的臉頰，以及最後開朗真誠的笑容。

也許未來突然變得讓人期待了。

在Aimee Bet貧瘠短暫的人生裏，Tate Langdon是她在外面的世界裏所遇的少見對她心懷善意又志趣相投的人。她下意識忽略了似有若無的詭異，罕見地産生了積極想法。

“Wow！”突如而至的活潑嗓音打斷了Aimee的遐想。

“Hush！”猛然被驚吓到，她迅速轉過滑椅。恢複信號的電腦屏幕上彈出黑發女孩誇張的笑臉。她不自覺地舒口氣，“Rae。"

“看來某人已經找到她的HOT BOY【酷哥】了！”

“Rae……”她無奈嘆氣，不知道怎麽應對好友突如其來的熱情。

“親愛的，你應該看看現在自己的表情。不過，他的确很性感。更重要的是，他很合你的口味啊！”

“我不知道，Rae。”她壓低了聲音，低斂的眼角帶出郁郁的認真，“但他和我遇到的其他人...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嗯哼，乖巧的美國甜心男孩！”

如果一個話唠正在興頭上，你最好順着他的話題說，來自Aimee的經驗之談。她托着腮，裝作不經意地轉移焦點，“比起你林肯郡的酷哥呢？”

“Finn是最好的！”

成功激發了Rae的燃點，Rae捧着通紅的臉，又一次陷入另一個世界。她頭頂別着的鮮花也羞答答地垂落，Aimee曾經疑惑過Rae一年四季都能找到常開的花朵替換。

而現在她垂下眼睛，想到什麽似的，不自覺地帶點笑意。

“至少他看上去不會是分不清希梅內斯和魏爾蘭，還把搖滾歌手歌詞紋在手臂上的聒噪青少年。”她對自己說，極輕極輕像是怕驚動什麽。

和Rae告別時，窗外暗淡的虛空盡頭遠方市區的夜景已經有些昏沉渺遠。Aimee合上筆記本，起身望向昏暗的庭院。

也許，Tate會是她除了Rae外的第一個朋友。

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她不由産生了接近于欣喜的情緒。

而生活确實向着迥異于過去的方向脫缰而去……盡管是以更詭異的方式。

一陣提醒的蜂鳴聲。

Aimee拿起震動的手機，低頭劃開鎖屏。

屏幕一片漆黑，慢慢從深處爬出黑紅的蠕蟲，它們大片大片地蔓延，扭曲着綿軟的身軀，似遵循軌跡般地蠕動，相互相互碰撞撕咬。津液噴飛，濺出的汁液濕痕彙成三個血淋淋的字母：

RUN【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