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精神病人

“劉小姐,你啊終于來了!——倒是不巧,老先生不在,大姑姑和四先生陪着散步去了。”

劉瑕這一次,是坐物業的電瓶車進來的,保姆一老早就等在庭院門口,未語先笑,看來是為她揿了開門紐就來候着了。“來來來快請進——吃杯茶呀?”

都能陪着散步了?

劉瑕端詳保姆片刻,腦海中将她幾次的表現過了一遍。

“茶不吃了,我慢點直接上三樓。”她也和氣地笑起來,“老先生現在和幾個先生倒是親密了噢?我看阿姨你一天做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倒不是陪護老先生。”

“哎喲,”保姆拍拍腿——劉瑕的話,顯然說進了她心底。“是不是?到底是老師,您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在原地就站住了,左右看看,低下聲來和劉瑕八卦,“以前哪裏有這麽熱鬧?要不是老先生今年做這個決定,大家天南地北的,一年也難得過來幾趟。這下麽好來,輪流上陣,追着老爺子的屁股跑,以前麽還要點臉面的,老爺子不開心了還先回去,現在都不管了,老爺子怎麽放下臉也要賴在這裏。出去散步都要跟屁蟲一樣的,這叫人怎麽講?三先生這一走,更是慌了,都是怕欽欽真的把財産拿走——大姑姑還好,本來常來的,四先生特意跑回國,這段時間就賴在這裏……啧啧啧——”

她邊說邊搖頭,滿臉不以為然,講完了才繼續帶劉瑕往前走,進了屋,又成了那個安分的保姆,“劉老師,你滿上去試試好了,欽欽這幾天又是不開門了。三餐都是我送到門邊去,他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講着講着,門口有動靜了,有人一邊講話一邊進來,“終究她對欽欽有什麽好影響?就是江湖騙子都有三板斧,事情要往長期看好吧,就算偶然有點改變,這不是又打回原形了——”

保姆對劉瑕擠擠眼,無聲地說一句‘四先生’,轉身又迎上去,“回來啦,今朝外面有些冷的對吧——”

劉瑕站在樓梯口回看,大姑姑虛扶着老先生進來,身後跟着西裝革履的四先生——見到劉瑕他也不往下說了。老先生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大姑姑和四先生倒是可憐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人,滿臉都還陪着小心。“爸,慢慢走,湖邊水汽重,你關節慢點又要疼了。”

老先生不理她,一雙眼盯牢了劉瑕,很有點怒氣在裏面,劉瑕看得有點好笑,站在當地沖老先生微笑,“老先生。”

老先生冷冷看她一會,大姑姑和四先生幾乎滿是希望地屏息觀察,劉瑕自覺就像是臺灣鄉土劇裏的反派女配角,妖言蠱惑大家長,讓他倒行逆施,搞得整個家搖搖欲墜,而現在正是她招數用盡,老爺子即将清醒的關鍵時刻——

半晌,老先生嘆口氣,揮揮手——沒回答劉瑕的問好,但也不阻她上三樓。

大姑姑和四先生追着他往小會客室走,大姑姑急得跺腳,“——爸!你這是——”

劉瑕輕巧閃上三樓,她對沈欽的精神狀态有不太好的預感:一般來說,從她踏進月湖山莊開始,多少都能感到沈欽的凝視,他的眼神會透過攝像機傳遞過來,甚至連攝像頭的擺動,也都帶着情緒。但今天,沈欽對她的出現毫無反應,就好像過去幾天那樣,再也沒有通過QQ等管道來表達自己的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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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敲木門——就連木門上方的攝像頭都沒轉動,但,過了數秒,門還是開了。

“……欽欽?”她的腳步要比平時更急切一些,諸多可能從心底劃過:沈欽的情緒是在做視頻時開始崩潰的嗎?在派出所,他曾試圖向她敘述自己遭受校園暴力的細節,決心無需質疑,但語句破碎得無法形成有效信息,典型的用力過猛……為了舒緩情緒,也減輕他的敘述時的壓力,她建議由他來制作那段視頻,還特地強調,不需要在乎時限……但,沈欽還是在兩天內給了她一份長達20分鐘的視頻,從視頻中原創素材的比例來看,從他開始做視頻到交貨,沈欽極有可能根本沒合眼睛……

一反她的猜測,屋內很明亮,窗簾是拉開的,陽光肆意地灑在整潔的室內。運動區和生活區空空如也,劉瑕特意繞到工作臺後方,沈欽也不在那裏。

她的眼神落到卧室門上,這是整間套房唯一密閉的空間。

“欽欽?”她輕敲敲門,屋內沒有應聲,無數不祥的聯想一瞬閃過,劉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嘲一笑:剛才沈欽還給她開門呢,自殺什麽的,純屬腦子搭錯線了。

她沒進過沈欽的卧室,現在也看不清室內的陳設——屋子是黑的,只能隐約看到一個人形躺在床上,四肢舒張,就像是一只大狗狗趴在那裏,毛皮溢出,灑滿了整個床墊。

不是蜷曲如繭的睡姿?而是這麽有安全感的仰躺姿勢?

劉瑕的心到現在才安定下來——她現在才意識到她剛才一直屏着呼吸。她在床邊坐下,先笑了,“睡了很久吧?”

“……一天多。”床上的某人過了一會才回答,聲音輕輕的,如耳語,又像是夢呓,“快……30個小時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沒坐起來,“起來後,癱着不想動……沒有力氣,就像是……剛跑完20公裏,那種虛脫的感覺……”

他的語調也是漂浮的,劉瑕的雙眼漸漸适應黑暗環境,看清了沈欽的臉,他雙眼清亮,出神地凝視着天花板,唇角微翹,笑意純真,虛脫而又喜悅,像18世紀法國畫家捕捉到的油畫,他的臉龐上所流露出的純真與美善,那種被救贖的感覺——

她舉起手,在半途又放了下來,回頭去捂住自己的胸口。還好,沈欽沒留意到她的異樣。

“這件事結束了……”他輕聲說,“已經13年了,劉小姐,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件事已經結束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好像還沒回過神,我不敢相信,這麽好的事居然能發生在我身上,就好像是在做夢,這件事終于結束了……就在幾天前,我想和你——是和你單獨說這個問題都不能開口,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潰……”

“我第一次崩潰就是因為他們打我,在校長辦公室,沒有人相信我……我就快要發狂,心裏的所有情緒湧上來,沒法掌控……那以後,每一次,我不能應付的時候……情緒滿漲的時候……連和你,我都說不出口……”

“剛開始做視頻的時候,我好……”

“我崩潰了好多次……”

“但做完以後,我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忽然覺得好輕松。現在,所有人都看到了,視頻是我做的,他們都猜到了……”

沈欽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向她伸出手,“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邀請和她的肢體接觸……

劉瑕握住他的手,沈欽的手是微涼的,修長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帶來一連串莫名的騷動,挑勾起一些陌生的反應,但她并未有餘裕思忖品味,她的眼神落到沈欽的手臂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掐痕,因為他的動作而暴露出來。

沈欽的眼神也跟過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做視頻的時候,想要保持清醒。”

這說的,并不僅僅是對抗困意。

劉瑕垂下眼,手上用力,讓沈欽借力坐起來,一陣暖風,夾着他身上慣見的皂香襲來,沈欽的浏海擦過她額前,又落回去,有那麽一瞬間,他們就維持着這樣的姿勢,兩手相握,額發交拂,沈欽的呼吸聲掠過她耳際,這姿勢,簡直親密得犯規。

但劉瑕沒有心旌搖動,她有點難過,心神還萦繞着那大片大片的青黑。“心理治療,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你不應該這麽逼自己的……”

在昏暗中,沈欽的雙眼是兩枚流光溢彩的貓眼石,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大拇指似乎是無意識地摩挲着她的指節,聲音暗沉下來,語調中蘊含的情感像子彈,先後打進她胸膛。

“是我自己情願。”他說,聲音帶着熱氣,吹進她耳中,他的味道、他的體溫,他的身影,周密地将她包圍。“我從沒有這麽情願。”

“我想要快點好起來,我想要……能夠站在你身邊,告訴別人——”

沈欽的聲音更低下去,醇酒一樣流淌過來,密密把她包圍,“我喜歡你……我愛你。”

一陣顫抖,從她的內核往外搖出,劉瑕幾乎無法控制牙關的叩擊,她有點喘不上氣,思緒全線過載——沈欽對她的感情越來越深,典型的移情,這該怎麽處理為好?但他們之間并不存在正式的咨詢關系,也無從轉介,在感情上受挫後,他會不會受到比之前更重的傷害?那道鮮紅的傷疤,沈欽流露出的些許自殺、自殘傾向——

“……你睡醒以後,刷牙了嗎?”

憋了半天,她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麽本能地躍出這麽一句話。不過,成效昭彰,沈欽的凝視立刻中斷,慘叫一聲,捂住嘴翻身摔下床,連滾帶爬沖進洗手間,電動牙刷嗡嗡的震動聲中,還夾雜他含糊不清的哀鳴。

“不要看我。”他走出來時一直捂着臉,“不要看我,我現在已經沒有臉見人了。”

劉瑕忍不住一直笑,“好啦,你真應該攝入一點食物了。”

沈欽把一大把口香糖塞進嘴巴裏,鼓着腮猛嚼,吚吚嗚嗚不知說些什麽,劉瑕直搖頭,“阿姨把早飯放在你門口的,我看到外面有微波爐——幫你端進來熱熱?”

“唔唔唔唔唔——呸。”沈欽把口香糖吐了才說,“不吃她做的,我們出去吃。”

會想到出去吃飯……看來,驅除掉這個負面回憶帶來的陰影之後,他的病情的确前進了一大步。劉瑕說,“好啊。”

她本想先出去為他拉上窗簾,但現在取消這個計劃,只是在門口靜等沈欽,過了一會,他換上外出裝束開門出來,在晨光中畏縮了一下,但又很快挺直背——這一次,雖然是白天,但他也只戴了鴨舌帽,口罩早已不見蹤影。

“走吧。”他說,雙眼中又浮現出鬥志——這對他來說依然不容易,但沈欽已有足夠的動力去克服。

劉瑕默默無語,她當然理應為沈欽的變化欣慰,但這變化的動機,又讓她喜憂難辨。

“……走。”最後還是笑起來,在沈欽的眼神裏,未露退縮,甚至還伸出手,“要牽嗎?”

沈欽的臉,刷地一下,又變成大紅布,恨不得把臉埋到鎖骨裏,嗫嚅半天,手還是伸過來,“……要。”

“逗你玩的。”劉瑕的手一下又縮回去,沈欽‘啊!’一聲,急了,“你……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我怎麽樣?我對你不好嗎?”

“你這根本屬于玩弄純情少男的感情——”

“你是把自己當做純情少男嗎?沈同學,你和我同歲,今年都28了啊——”

他們一邊鬥嘴一邊下樓,走到一樓時,劉瑕一怔——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大姑姑和四先生正好也先後走出來,看起來,是被老爺子下了逐客令,正要離去。

看到自己這個侄子,和劉瑕‘有說有笑’地走下來,神色清朗,大姑姑和四先生都愣住了。

見到兩個親戚,沈欽的腳步頓了一下,肩膀習慣性一縮,但片刻後就又擡了起來。“……大姑姑,四叔。”

招呼聲很低,沒有更多的寒暄,但這畢竟是主動開口——這可能是沈欽幾年來第一次開口和家裏人說話。

大姑姑和四先生的驚詫,自然更上層樓,就連聞聲而出的老先生都愣住了,只有保姆喜不自勝,匆匆而來,“欽欽,出門啦——今朝天氣老好額,是該出門走走。”

“阿姨。”沈欽對她的态度要自然很多,他沖保姆微微颔首,保姆一揮手,笑得一臉花都開了。“太客氣了,欽欽。”

四先生終于反應過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看劉瑕,看看沈欽,又看看老爺子——

也許是眼神,也許是表情……老爺子透露出的情緒,顯然讓對他十分熟悉的四先生燃起了危機感,他沒有讓開身子,反而脫口而出。

“欽欽!你倒是真被她迷住了……不行,爸,這件事我反對,欽欽想要年輕漂亮的心理醫生,這個我可以給你再找——但這個劉瑕,你不能繼續和她在一起了!”

“老四!”

“四先生!”

“四弟……”

老先生、老保姆、大姑姑,先後驚呼,四先生絲毫不予搭理,他轉身盯牢劉瑕,身子前傾,逼近了一步。

“老三盤你的底,盤得亂七八糟,最重要的消息沒盤出來——劉小姐,你自己是心理醫生這不假,但,其實你自己的心理,也一點都不健康,你敢不敢對我否認這點?”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劉瑕含笑不語,四先生飛快瞥老爺子一眼,似為自己觀察到的變化滿意,咄咄逼人,再加一竈火。

“畢竟,你媽就是個瘋子,不是嗎?她有間歇性精神病……她的死,不就是因為精神病犯了,上吊自殺的嗎?你敢說,你沒遺傳她的精神病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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