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Trigger再現
“是鋼筆。”連景雲從急診室門口走過來,手裏抱着幾瓶礦泉水,“很少有人會相信影視劇裏的橋段,所以這是今天份的冷知識——鋼筆能殺人,不需要特制,質量稍好一些的金屬鋼筆就夠了,可以演出電影裏的飙血畫面,只要你戳對位置——還有,當然,多練習幾次。”
祈年玉、沈欽和劉瑕在走廊的陰影裏坐成一排,沈欽又戴上了兜帽,雙手抱住膝蓋,形成一個自我滿足的圓,祈年玉的臉色也怏怏的,劉瑕嗯了一聲,“他應該沒生命危險吧?”
“得看今晚,”連景雲含了一支煙,遞給祈年玉,祈年玉擺手不要,他強塞過去,“失血過多,就看血壓能不能穩住了,能穩住應該還行。不排除有後遺症——不過,能活下來已經夠幸運了,很少有人劃傷大動脈以後還能活下來的。”
他頓了下,給祈年玉點上火,又觀察劉瑕的臉色——這時候,私人感情已完全退居二線,他談論案情的樣子和父親很像。“雖然高洪傑的反應很激烈,但諷刺的是……他的自殘舉動,其實更坐實了他的嫌疑。”
話是對祈年玉說的,小年輕扭了一下,抓過煙狠狠吸一口。
“我覺得……他是無辜的。”
“證據呢?”連景雲說,“你不能因為嫌疑人鬧自殺了就開始同情他,高洪傑很可能是因為證據十足,已經無法辯駁,走投無路之下做了不理智的決定,不能拿正常人的邏輯去衡量殺人犯,如果他們正常那就不會殺人了。”
祈年玉垂着臉,倔強地搖搖頭,“我覺得他沒撒謊,不是他幹的……”
他求助地看劉瑕,“劉姐,你說呢?”
“從邏輯上說,我贊成景雲,确實,高洪傑能這麽準确地用鋼筆尖戳進動脈,這一點很可疑。”劉瑕一直在繞頭發,“沒有經過相應的訓練和練習,別說用鋼筆尖了,就是用美工刀,一個人都很難劃破自己的脖子或者是他人的脖子,脖子是脆弱部位,而且很纖細,除非受過專業的殺人訓練,一般的打鬥很少有人會對脖子産生什麽想法,大部分人會瞄準軀幹,尤其是下意識地會瞄準肚子、背,因為那裏距離心髒很遠,如果高洪傑下意識瞄準的是自己的胸口,也許都會更合理,他想要自殘甚至是自殺,手裏有銳物,在一般人心裏,心髒被刺也約等于死亡。他不太會去考慮筆尖能不能刺到心髒的問題,當然也不會知道,心髒被刺的危險度還在頸動脈被刺之下的事實。”
“當然,這也可能是他受到父親死法的刺激和暗示,情緒上頭時本能的模仿,但這并不能解釋他怎麽只一下就劃破頸動脈,動作流暢娴熟,就像是排練過多次,而且對于劃破的後果非常的肯定——如果不是醫學專業的話,第一下戳刺有很大可能戳到胸鎖乳突肌,你是警校畢業的,你能第一下就摸到頸動脈嗎?”
祈年玉摸了一下,搖搖頭,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但仍很黯淡,“可……”
“但,從我的專業知識來說,我也贊成你。”劉瑕話鋒一轉,看向連景雲,“我看了審訊錄像……高洪傑沒有說謊,我能判斷得出來,他說自己沒有殺人時,并不是在說謊。”
連景雲抿抿嘴,沒有反駁,他靜靜地說,“我知道,我也有類似的感覺,我不覺得他在說謊,但……證據高于直覺,目前來說,所有證據都對他極為不利,這是事實。”
祈年玉狠狠悶了一口煙,“我覺得他也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洗不清了,所以才會……”
幾個人都沒再說話,太陽灑在不遠處,人聲、救護車警報聲來來回回,像是一首不安的背景音樂,過了一會,祈年玉沉悶地吐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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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案子會怎麽結尾?”他似是自問,又似是在問連景雲……甚至是劉瑕,“我的處分肯定是逃不掉的,這倒沒什麽……他呢……會定罪嗎?間接證據是都有了……”
“很難說,”連景雲的語氣也低沉,但要比祈年玉穩定些,“人死了也就談不上定罪了,活下來的話,也逃不過審訊的。除非他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的話,現有的證據,夠他喝一壺的了。”
祈年玉肩膀更沉,連景雲看在眼裏,頓了一下,“年玉,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但這都是事實,而且審訊也都是那樣的,你沒做錯什麽,別想太多,都能理解的。”
也不知這句話觸了祈年玉的哪根筋,他動彈了下,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師兄你又沒當過警察,能一樣嗎?要負責的人又不是你……”
劉瑕的眉立刻就皺起來了,“祁警官——”
祈年玉回過神,一捂嘴,滿臉都是懊悔,讷讷的說不出話,“對……對不起,師兄……我……瞧我這臭嘴——”
連景雲眼裏,失落、無奈和傷痛都只是一閃即逝,他笑笑,用力捶了祈年玉肩膀一下,“知道自己嘴臭就行了——好了,別說了,對你口才沒信心,怕你越描越黑!”
小小的沖突,因他的大度化為無形,祈年玉滿臉通紅,摸着後腦勺嘿嘿幹笑幾聲,情緒倒振作多了,“那,現在怎麽辦啊,師兄,難道真就……這麽算了?”
“你是警察,你告訴我啊。”連景雲說,看祈年玉一臉茫然,他恨鐵不成鋼,又捶他一下,“你覺得高洪傑是無辜的,但現在所有線索都對他不利——然後呢?”
“然後……然後……”
“傻啊,當然是啓動調查了。”連景雲一巴掌蓋祈年玉腦袋上,“清醒點沒?——還原真相,堅持正義,當警察不就是為了這個?”
“哦哦……”祈年玉終于回過神來,“對對,調查,調查……可,這該怎麽調查啊?除了高洪傑以外,實在是想不到還有誰能有這個動機了。”
“在調查中,也不能排除高洪傑的嫌疑——我們都認同的是,他沒有說謊,這件事不是他幹的,但這只是感性的認識,理性上來說,目前只有‘他沒說謊’,是經過專家認可的結論。”連景雲點點劉瑕,“邏輯上來講,高洪傑有沒有可能自我說服?比如說,他買兇了,但不認為父親的死和他有關,因為他沒有親手去幹,所以在審訊的時候表現得特別真誠——”
“有,自我催眠型應對策略,對測謊機是很有用的。”劉瑕肯定地說,瞄了沈欽一眼:高洪傑自殺,對所有人都是震撼,祈年玉當然受到最大的沖擊,但目前看來,沈欽受的影響也不小。“某種程度來說,身體影響思維,但有時候思維又能輕而易舉地影響身體……只要自我欺騙得足夠成功,你就足以騙過任何審視的眼神。”
“甚至也包括你,劉姐?”祈年玉将信将疑。
——正因為他是真的不信,這馬屁才托得好,劉瑕唇邊,露出一點微笑,公事公辦的語氣稍微松懈了點。“當然也包括我,難道我不是人?”
“……好的吧……”祈年玉勉勉強強,“那,這麽說,也的确還是不能排除高洪傑的嫌疑……”
“好了,調查走訪時間到。”連景雲看看手表,沉聲布置,“年玉你們幾個,去走訪高洪傑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他以前的老同學,我會和保險的人一起去盤高家的繼承關系——如果除了高洪傑以外,還有人有動機要殺害高家母子的話,那麽動機應該也出在遺産繼承方面,這也能解釋他們為什麽想要陷害高洪傑……蝦米,你呢?你怎麽看?”
連景雲的分工雖然不那麽規範,但其實恰到好處,保險公司對繼承關系是最敏感的,和錢有關,不知比警察更在行多少,至于調查走訪的累活當然歸屬給菜鳥警察們——他是看沈欽窩成一團不好直接說話,事實上分配給他的活也很清楚:現在高家人死的死,搶救的搶救,信息量根本不夠劉瑕做分析的,沈欽正好運用專長,把關鍵人物給她挖掘出來。
“……走訪的時候,注意問一下高洪傑的性取向。”劉瑕回連景雲一個眼神,但并沒特意去看沈欽,在緊張情況下,甚至一個眼神都可能加重他的崩潰。
“性取向?”祈年玉又開始冒問號了。
“高洪傑是個很有時尚感的男青年,沈欽說他經濟困窘,但即使如此,他的穿着還是很有質感。”劉瑕說,故意停頓幾秒,給沈欽留出缺口——“而且他還在襯衫口袋裏別一根鋼筆,在這個時代,這屬于很有情懷的表現。”
“一個有情懷的男青年約等于Gay,劉姐你是這個意思嗎?”到底年輕,祈年玉已經漸漸從震撼中恢複,大呼小叫起來。
“一個有情懷的男青年大概不等于Gay,不過一個沒有案底,從事淘寶客服這種職業,而不是在賭場看門、為大哥跑腿,沒有紋身、氣質幹淨,看起來非常不像是混社會的獨子,非但和父親關系惡劣,甚至和祖母都不共戴天,這就很有問題了。”劉瑕說,“高家家産過億,高興亮就這麽一個孩子,千頃地一顆苗,你想想有什麽事能讓高興亮放棄這個兒子,甚至連老祖母都不肯為他說話,相反還把他堵在門口罵,一分錢都不肯給他?——從傳宗接代的角度來看,他無比寶貴,要讓他喪失這個價值,也就只能是因為……”
“他沒法傳宗接代,是家族的罪人……”祈年玉明白了,“所以,他是Gay。”
“搜查他房間的時候,試着多看看他的電腦,看下裏面的聊天記錄和交友信息,如果他是的話,會有很多證據為我們證明的。”劉瑕又看看沈欽——這個口子已經留得很大了:沈欽剛才其實已經進到高洪傑的電腦裏去搜尋,如果是平常,估計早就一臉優越地接過話題,即使他覺得自己也要為高洪傑的自殺負責,心情低落,哪怕是為了避免重複做工,現在也該開口了吧……
沈欽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就像是一個能呼吸的球,自動黏在劉瑕身邊——仔細想想,從他們來到急診室不久之後,聽到高洪傑很有可能不治開始,他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Trigger——這個詞電光火石地劃過腦海:沈欽曾說過,他‘沒有直接故意殺過人’,難道之前有類似的情況,因為他的關系,間接導致了誰的死亡?
他對網絡搜索極為熟悉,這種網絡配合調查的模式,他說他以前做過許許多多非常可怕的事,這件事是所有那些可怕的事中的一件嗎?是這件事改變了他的狀态,讓他從頹廢中驚醒?但不像,他說過他‘以前不出外勤’,這麽說他還是在和警方合作,只是做的是技術支持的內勤,在警方督導下,有什麽事是‘非常可怕’的?
關于沈欽,實在還有太多秘密沒有揭開,似乎有個巨大的答案正在緩緩浮出水面,呼之欲出,但卻又還是隔了一層簾幕那麽的模糊。劉瑕沖連景雲和祈年玉揮揮手——連景雲憂慮地看了沈欽一眼,沖她點點頭,又對欲言又止的祈年玉搖了搖手指,領着他走遠了。
劉瑕沒有說話,她學着沈欽,環住膝蓋,曲下來盯着水泥臺階,不看、不說話,不給他壓力,只是靜靜地偵查着他的點滴信息,給他安靜的陪伴。
——還說要治愈她呢,分明自己還脆弱得要命,雷區多得不行,随便踩一個就炸了……先為自己擔心好嗎,追女生什麽的,還是等好了再說吧。
心裏默默地吐槽着,她又等了一會——猶猶豫豫地,還是把手放在了沈欽肩上。
“你……”
她想問‘你怎麽樣’的,但手一放上去,話就噎住了:沈欽渾身上下那細微不斷的顫抖,已經足以回答這個問題了。
原來,他隐藏得這麽好,所有人就在他身邊若無其事地對話了這麽久,卻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不對,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情緒不佳,沒人想到,他已經崩潰了這麽久。
為什麽不表露出來?因為從小,表露出來也沒人在乎,所以沒養成這個習慣,在受創最深的時候,只有本能?這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情意結有多重要?他的反應甚至比初次見面時的崩潰更大,比校園暴力那次Trigger出的更為封閉和遮掩……
他就坐在那裏,身子縮得越來越小,像是情緒越堆越高,黑色的頭顱埋在膝蓋上,對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沒有反應,這一幕有種病态的力量,讓人無法挪開眼睛——劉瑕的眼神,就被黏住了,她想要問,‘你到底遭遇了什麽?’,她想要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痕,以至于甚至連他孤獨的童年和悲慘的校園都僅僅只是次要的問題,她甚至對自己很生氣,她本該早點注意到,如果她不是也為自己沒去看高洪傑的審訊而有輕微的心煩,之後又是祈年玉對景雲的那句話……
沈欽的顫抖開始放大,她甚至聽到他牙關打戰的聲音。
所有的思緒全都漂浮起來,她能意識到的只有他的崩潰,不再有理智的分析,不再有利弊的權衡,甚至無法意識到他們在什麽時候走到了這麽遠——
劉瑕對沈欽伸出手。
你會忘記的,你會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這是極不負責任的,情感建築得越深,在失去的那天他就會毀壞得更厲害——
意識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喊叫,在聲嘶力竭地阻止着什麽,紛亂的意象在腦中閃過,一片堅冰凝成的大壩碎了一塊……幼年的她幽深的凝視,連景雲、鐘姨,無數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劉叔叔,母親、父親……
劉瑕穩穩地抱住沈欽,所有幻象瞬間蒸發,世界忽然變得無比堅實和簡單。
“嘿,別怕,別怕……我在這。”她輕聲說,貼着他的耳朵低語,“Shh……I‘mhereforyou……”
她把他攬在肩上,手順着長臂下滑,觸到了他緊緊交握環膝的雙手,拂過發白輕顫的指節。
沈欽的手反扣過來,十指交纏,牢牢握住,就像是船錨吻上海底,飛船捕獲發射艙——動蕩仍然劇烈,但卻再也摧毀不了這微弱又明确的聯系,抓住了,就再也不會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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