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功敗垂成

鏡頭有點晃動,扭動的人影投上白牆,在半黑不黑的天色下顯得斑駁而詭谲,一個微弱的,不确定的聲音從音箱裏傳了出來,斷斷續續的,就像是一道絕望的靈魂正自言自語。“……能聽見嗎,能聽見我嗎……”

……

“能聽見,但聲音有些小,鏡頭也晃。”一道穩定的聲音,終結了所有遐想,劉瑕對麥克風傾過身,“暖暖,別偷懶了,把手機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來,隔了布聲音肯定傳不出來。”

“呃,好吧。”在下班後又被抓來加班的張暖,聲音裏的幽怨可以煮沸三江四海,她拿起手機,四處轉動着拍着辦公室,“地方真的不小哎,劉姐,裝潢也挺不錯的,我看我們都不用怎麽修改就可以搬進來了。辦公室比之前大,還多了一個,可以拿來做游戲室——之前收着的沙盤有地方放了。”

“嗯,硬裝不用大動了,軟裝還是要布置一下,這裏空間太大,之前那些家具填不滿。”劉瑕說,“暖暖,停一下,轉到左邊,那邊需要挂一幅畫。”

“我看現在擺在大廳左面那副就不錯的,對了劉姐,你不是說自己看的嗎,案子那麽忙,連脫開一小時都不行啊?”

“我有點事,現在走不開,暖暖,大廳差不多了,幾個辦公室都進去看看……”

“哎,劉姐,還真有情況。我們剛才登了高洪傑的微信,在群裏問了一下,已經和他的幾個朋友取得聯系了。——高洪傑确實是Gay,他很多朋友和同學都知道,當然微信裏也有一些同道中人,現在都在和我私聊呢,都快忙不過來了,哎呀,這個移動年代,走訪實在太方便了,沙發裏一窩就能搞定,有新消息我随時和你說啊——”

“已經和高洪傑高中時候最要好的朋友聯系上了,對方在去醫院的路上,不過他說他也很久都沒和高洪傑坐下來聊了,高洪傑讀大學的時候,父母離婚了,他跟母親,從那以後經濟就比較緊張,大部分時間都在四處打工,朋友都沒什麽時間一塊玩。你知道,他以前家裏有錢嘛,來往的都是那個層次的,後來家裏出事以後,經濟條件變了,他也比較消沉,所以和朋友也都漸漸疏遠了。”

“祁警官,如果可以的話,問問他大學同學,有沒有當年高洪傑輔導員的聯系方式……”

“蝦米,剛在系統裏查了,如果信息沒錯,從繼承順序來看的話,高洪傑沒有繼承人。他母親兩年前已經去世了,癌症,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一個舅舅一直沒有結婚,現在80多歲,住在養老院裏,是老年癡呆晚期,基本已經不認人了,平時都是高洪傑在付養老院的費用,我想他應該不可能陷害高洪傑。而且從法律角度來說,這也沒有意義,如果他陷害成功,高洪傑會被剝奪繼承權,高興亮的全部財産和保險金都會面臨徹底無人繼承的局面,不管是高洪傑舅舅還是他身邊的人,都拿不到錢。”

“高洪傑父系那邊初步篩查,結果也差不多,總之,如果從錢財的角度考慮的話,高洪傑是唯一有動機這麽做的人,除非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國家已經發展了一波特工殺手,專門來回收這種富裕家庭的財産。”連景雲笑了下,“我會加入年玉那邊,看看高洪傑的朋友圈裏有沒有什麽線索可挖掘——如果他有個仇人的話,那倒又說得通了。他的感情生活可能也的确有點能挖的空間。”

“你這是性向歧視。”劉瑕說,同時打字和張暖溝通,審視着工作室的新辦公室。

“說我歧視好了,當警察……調查的時候思維就得現實,至少咱們國家,男同性戀的感情生活比異性戀混亂的可能性非常高。”連景雲說,“他好點沒?”

劉瑕噓了一聲,回頭看看,沙發上那個球還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電話那頭,連景雲連忙收聲,“抱歉,抱歉……關于調查方向,還有什麽建議嗎?”

“高家有沒有聘請保姆?”劉瑕問,“如果有的話,問問她高興亮父子的事,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更多線索——高洪傑确實否認過自己為了錢殺害父親,但祈年玉可沒問過,他有沒有為了複仇去買兇殺害高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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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還有,別生年玉的氣,你知道他,還年輕,有口無心。”

“我沒生氣。”劉瑕簡單地說,連景雲笑了笑,顯然沒相信。“那我去高家坐坐,一會聯系你。”

“劉姐,剛給輔導員那邊打電話了,還有高洪傑高中的班主任……”

“那我回去了,劉姐,晚上我先看看淘寶,有什麽中意的家具我發給你……”

熱情的、疲倦的、撒嬌的,各式各樣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出,仿佛一曲曲不同的背景音樂,伴着窗外暮色往深,終于,紛擾告一段落,劉瑕托腮坐在電腦前,時不時敲上一段話,偶爾回頭查看沈欽的動靜——她有點着急,但仍克制着自己,以免對沈欽造成壓力。

漸旺的食欲提醒着她,夜已經深了,沈欽也已經有近24個小時沒有進食了……他今早就只吃了半個飯團,之後兩人到現在都還沒有進食的機會。

如果說有什麽比PMS更讓人沮喪的,那就是低血糖了……劉瑕轉過椅子,小心地打量着沙發上的球:對于這種精神崩潰中的障礙者,是否需要外力介入,判斷的标準永遠含糊不清,有時候他們需要他人的幫助,但有時候,來自外界的打擾會讓剛好轉的一切變得更糟。她把他安頓在這裏,用免提和所有人交談,已經是在為他營造一個良好的回歸環境,按理說,現在應該讓他自行恢複較好,不能犯那些關心過度的家人常犯的錯誤,但……

“哔哔哔”,在她站起身之前,Facetime忽然和手機一起響了起來,把劉瑕又帶到了電腦跟前,連景雲略帶疲倦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蝦米,我剛問過他家的保姆了,她剛在高家做了半年,對高興亮和高洪傑的問題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就說了一些日常相處的事情……她挺喜歡高興亮的,對他的死很傷心,光顧着哭了,沒什麽有價值的資料。”

“她對高興亮的感情這麽深?”劉瑕有點吃驚。

“還年輕吧,涉世未深,心還是熱的呗,如果是四十多歲的保姆,這會不卷款走了,估計也在操心這個月工資誰來發。”連景雲說,“就一個18、9歲的小姑娘,我上門的時候還在抹眼淚,看起來不是裝的。”

“這麽小?”劉瑕又怔了下,她捏住鼻梁,似有一條思路閃過,“現在的年輕小姑娘,已經很少有願意做保姆的了……她長得漂亮嗎?是哪裏人?”

“呃,漂亮說不上,就是比較清秀吧……”連景雲有些遲疑,“是貴州一個村裏出來的——怎麽,你懷疑她和高興亮的關系不一般?”

“這得看他之前更換保姆的速度,以及他們家保姆的年齡段了。”劉瑕說,“去問問她,高興亮是通過什麽途徑聯系到她的,再聯系那個機構确認一下高興亮以前對保姆的要求。”

“這個我剛問了,保姆是在58同城上看帖子找過去的,但不知道他之前是怎麽個找法,這個估計得聯系技術科那邊去找高興亮的ID——”

“不用了。”

低低的聲音,從沙發後傳來,有絲力竭後的疲倦,就像是跑過馬拉松後的喘息,“……不用聯系了,讓他按這個去找吧。”

沈欽仍維持着蜷縮的姿勢,只是支出一只手,把手機遞給劉瑕,“上面是高興亮從08年到現在的保姆名單……一年換一個,年齡都在25以下,你猜得沒錯,他對于小保姆的确有特別的嗜好。”

“……你聽到他說的了,我把名單用微信發給你,盡量找兩到三年前在高家工作的那幾個,也許他們對高興亮父子間的恩怨會有了解。”

劉瑕挂掉Facetime,低下頭操作手機,然後繞過沙發,在另一邊坐下,過了一會,深思熟慮地把手機放到茶幾上。

“……你知道我還是要用手機的對吧?”沈欽還是球一樣地蜷縮着,從陰影裏傳出悶悶的聲音。

“我知道啊。”劉瑕說,她對沈欽龇牙笑一下。“所以,我是故意的呀——我想讓你坐起來拿。”

“……”

十幾秒鐘後,沈欽慢慢地坐起來,但沒去夠手機,手撐在膝蓋上,搓了搓臉,“你……沒什麽想問我的嗎?”

“沒有,”劉瑕搖搖頭,和沈欽一起盯着眼前的電視屏幕——全黑的,倒映出他們倆朦胧的影像,就像是被關在囚牢裏的影子,又像是一團含糊的、洇開的墨水,“你又不是我的咨詢者……這不是你常說的嗎,你絕不會接受我的咨詢。”

“但我以為我是你的朋友……你不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嗎?”沈欽顯然正在恢複,他的做法,就是無視掉剛才的崩潰,把異樣埋葬掉。劉瑕不禁暗自點頭:這正說明他根本還無法處理這個導致崩潰的情結。

“朋友之間也允許保有秘密的吧?”她說,唇邊泛上一點笑意,“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沈先生,朋友之間也有點隐私和秘密的。”

“朋友之間有。”沈欽同意說,他的聲音也有了笑意,就像是那個正常的——好吧,這個正常其實也不那麽正常——那個煩煩賤賤的,惹人讨厭的,胡攪蠻纏的,但不管怎麽說,充滿活力的沈欽,正在艱難地通過她創造的通道回到現實,“男女朋友之間就沒有。”

“且不說我們并非男女朋友,”劉瑕吐槽,“即使我們是,沈先生,你這個愛情觀也太可怕了,男女朋友之間當然也是可以有秘密的,只要不影響對方就行了,真的,這才是健康的愛情觀,試着去接受這點:監視你喜歡的女孩子一點也不甜蜜,事實上那很吓人。”

“但你就沒被吓走啊。”沈欽開始笑了,他轉頭盯着劉瑕,眼睛彎成兩道彎,“會被吓走的人也不會被我喜歡,很有效率的篩選法,是不是——我只追不會被我吓走的女孩。”

“那麽,如果你不更改作風的話,你的擇偶範圍會相當有限。”劉瑕忠告道。

“全世界只要有一個人滿足條件就夠了。”沈欽說,嘴唇輕翹起來,他慢慢往劉瑕靠近,聲音越來越低,“全世界只要有一個女孩,早上還被我欺負,下午還是願意給我提供肩膀……還是對我這麽好,這麽溫柔……”

劉瑕在慢慢地後靠,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選擇和沈欽坐在一起——他一向是很懂得利用情勢為自己讨點好處的,她早該想到,但他就是能擊中她軟弱的那點,從剛開始到現在,她确實給他太多特別待遇,多到再否認已太牽強,即使是現在,她也在猶豫地牽挂着他的精神狀态:他剛從崩潰中恢複過來,反應太劇烈的話,會否刺激到他,讓他重回剛才的療傷狀态裏?

想法太多,猶猶豫豫,在她能決定之前,沈欽已經把她輕柔地攬在了懷裏,他的語句沉在她耳邊,止于氣音,“……只要有這麽一個女孩,就夠了……”

他的懷抱和他的話一樣,全心全意的虔誠和滿足,說不出口的感激與珍愛,在那麽多次無助的崩潰過後,這一次,終于有另一個人給他關懷,他能感受到她感情中的真誠,即使她自己都不……不願坦誠,但她說不了謊,通過撫觸,通過眼神,通過眼角發梢,沈欽能意會到她,她也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的心情,此時此刻,無以名狀,只想要緊緊地、緊緊地抱着她,任心中的熱淚長流——這眼淚并不因為痛苦,也不因為喜悅,充滿太複雜的情感,終于可以釋放……若非要用言語來形容,只可凝固成四個字:不再孤獨……

劉瑕閉上眼,她能一一說清沈欽的情緒,但卻不願去厘清自己的感覺,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沈欽的背,扣住了他的肩。

在她的回擁裏,沈欽迅速地放松下來,她的額角感受到他唇瓣的弧度,但同一時間,頭頂的發絲似乎又被打濕,劉瑕垂下眼睑,無意識地收緊了雙手,她聽到什麽聲音,穩穩地跳着,慢慢地加快,咚、咚、咚咚咚,就像是什麽東西在撞擊着她,越來越用力,她越來越無法抵禦——

“……如果……”

她遲了半秒才聽到沈欽的聲音,“……劉小姐,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

他的聲音,還是輕輕的,沒有絲毫的表功、示好、讨價還價,僅僅就只是一片赤誠,一片柔軟的癡心,他這麽說着,并非是不知道這背後的痛苦,他剛剛從這痛苦中恢複,但他依然這樣說,“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

那攻城槌一樣的響聲越來越大,像是為他的宣言伴奏,這是何等巨大的勇氣,何等豪邁的氣魄,一個人從網絡後現身,從他營造的那安全的,時時刻刻都在掌控中的數碼堡壘內走出,他是如此的沒有安全感,網絡是他一重又一重的外衣和武器,通過監控滿足着他、保衛着他,而他自己早習慣置身于黑暗之中,對所有人無所不知,自己卻保持着絕對的神秘。她是他的例外,他對她談論過自己,但這句話依然是不同的,意義如此重大,在這句話後,再也沒有緊閉的門,所有的秘密都變成了邀請,她要做的,僅僅是輕輕一推。

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那,如果我問的話,你會說嗎?

劉瑕口幹舌燥,她不停地提醒着自己:如果她問了,沈欽說了,那麽,沈欽問的時候,她難道還能不說嗎?這是個危險的提議,這是個極為、極為危險的提議——

她能感覺到沈欽屏息的等待,他對她反應的偵查,她能品嘗到他的期待和熱愛,那聲音響得她受不了,她的臉頰燙得不行,也許她發燒了,她絕對正在失常……

劉瑕忽然煩躁地嘆了口氣——幾乎是挫敗地,她的聲音不情願的柔軟着、猶豫着,她張口說,“我——”

沈欽的喜悅像是火山,被她的音調引發,他已然猜到了她的答案,但仍不敢相信——

劉瑕說,她有點被逼上梁山的感覺,巨大的恐懼含而不發,在遠處虎視眈眈,此時此刻她只能不管不顧,“那麽,我……”

“哔”的一聲,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随後是iPad、電腦……鈴聲響徹全屋,驚動了所有氣氛,沈欽的肢體,凝固得就像是噴到半空中岩漿一樣無奈,劉瑕卻松了一口氣,她有點輕微的遺憾,就像是一個恐高症患者被拉上雲霄飛車,業已接受命運,但機械在啓動以前被叫停——遺憾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本能的放松感,笑聲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越回想越覺得好笑,她難得地咯咯笑了起來,推開沈欽去拿電話:這一次,景雲真是立了大功——

所有的笑聲,在她看清屏幕的那一秒突兀中斷,劉瑕瞪着屏幕,數秒後接起電話。

“你到國內了?”

“好,我現在馬上過來。”

剛才所有的氣氛,都在她無機質的語調中死去,沈欽擰起眉頭,偷偷地看着屏幕——但那上頭只顯示了一串數字:劉瑕沒給來電者存號碼。

“你要去哪裏?”他問。

劉瑕把手機丢進包裏,站起身走向門口。

“還債。”

她的聲音,冷靜如冰,不知什麽時候,屏障又建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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