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疑團

姹紫嫣紅的戲臺上,大幕初降,曲中餘韻未散,空氣中還留着喜慶的味道。

廂房門上貼着的大紅喜字,被風吹起一角,不斷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順着大敞的房門,便能看見一座紅木雕花的床榻,床上躺着一個丫鬟打扮的美麗女子,可惜那雙大大的杏眼卻毫無生氣地瞪着,精致的衣裙已被撕得淩亂不堪,臉上身上俱是傷痕,殷紅的鮮血從她腦後湧出,将身下的錦被也一并染紅。

蕭渡的臉色很難看,任何一個人在洞房花燭時,知道府中發生命案,臉色都不會好看。而當他發現那衣衫不整、一臉茫然地坐在屍體旁邊之人,竟是他的表兄、蕭家軍武衛将軍鄭龍時,臉上便又更黑下去幾分。

此刻房門口正亂哄哄地圍了一圈人,有捂眼驚呼得,有膽大窺探得,有嚷着要報官府得,蕭渡緊緊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終于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迅速在人群中找出總管周景元,劈頭問道:“前院的賓客都走了沒?”

周景元忙回道:”王姨娘一聽此事,已經安排他們都陸續離開了,有些本應留宿的賓客,也都被王姨娘請去了最遠的梨香院。”

蕭渡稍稍松了口氣,他這個姨娘在這方面倒是做得一向妥當,他又左右環顧一圈,發現圍在此處看熱鬧得全是府中的仆婦小厮,便冷聲喝道:“剛才是誰在叫殺人得?”周圍立即安靜了下來,衆人你看我,我看着你,半晌沒了回聲。蕭渡見無人敢認,心中又煩躁幾分,不耐煩地揮手斥道:“都給我滾回去!”

主子發了言,下人們不敢不從,人群終于慢慢散去。蕭渡卻眯起眼,在人群中發現了本應乖乖在新房裏等他回去洞房的新婚妻子。

只見元夕站在人群的末尾,正眼神不錯地死死盯住那具屍體,蕭渡努力想從她臉上找出害怕或是惡心的情緒,卻只看見她秀眉擰起,好像正在專心思索着些什麽。而且,那種專注中帶着一點激動的表情,怎麽和剛才盯着自己身子看得時候那麽像!

蕭渡連忙搖搖頭,抛開這個奇怪的想法,同時愈發覺得玩味起來:一個本應養在深閨的相府千金,為何對着一具死狀可怖屍體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元夕自顧自地盯了許久,直到衣袖快被吓到不行的小丫鬟安荷扯爛掉,才所有所思地擡起頭來,卻不經意地對上另一道探究的目光,頓時被吓得心中猛地一跳,又羞得低下頭來。自己身為新婦卻跑來看熱鬧被捉個正着,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連忙擺出一副無辜路過的樣子,遮着臉匆匆趕回房去。蕭渡的目光在她背影上繞了一會兒,終于轉過頭來狠狠地瞪在了屋內的鄭龍身上!

鄭龍此時才反應過來,連忙從床上跳起,跑過來扯住他的胳膊,大聲喊道:“侯爺,我可什麽都沒做!”

蕭渡鐵青着臉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到那屍體旁,朝屍體身上仔細查看只見被撕得淩亂的裙裾中,露出一雙光溜溜的大腿,曾經白皙滑嫩的皮膚上傷痕累累,還沾着些白白的粘稠穢物,蕭渡回過頭,咬牙切齒道:“什麽都沒做?恩?”

鄭龍羞愧地低下頭來,喃喃道:“我是和她……,但是我真得沒殺她啊!”話音未落,一記重重的耳光一記他臉上,蕭渡氣得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喝醉了!你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麽嗎?”

鄭龍捂着臉,十分委屈道:“我是喝得多了些,這丫頭把我扶進房來,一直有意無意挑逗我,我一時沒控制住,也就順水推舟得做了。後來……後來我就睡着了……但是我真是沒殺她啊!”

蕭渡努力壓下暴打他一頓的沖動,冷冷道:“三年前在小平山,你也是喝得爛醉,拖了路邊一個村姑進帳裏,那村姑拼命掙紮你還要硬上,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麽事!你敢說,你這次真的什麽都沒做!”

鄭龍被他吼得發懵,只覺得頭痛欲裂卻怎麽也想不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得苦着一張臉,帶着哭聲道:“真得是這丫頭先勾引我得,我真得沒殺他,你要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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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渡被他氣得胸口發痛,正想着先好好揍他一頓出氣,突然聞見門外傳來一陣檀香與藥草味混雜的味道,面色陡然一變,連忙朝外面看去。

只見門口處站了一名弱質芊芊的美貌婦人,正披着一件沉香色雲羅對衿衫,氣喘籲籲地被一名嬷嬷攙扶着。她一見床上那人,便臉色煞白地捂住胸口,幸好被身邊的那嬷嬷扶住,才未摔在地上。

蕭渡連忙走過去,牽過她的手,柔聲道:“娘,你怎麽來了!”随後又朝旁邊那嬷嬷吼道:“餘嬷嬷,你也是娘身邊的老人了,怎麽如此不知輕重。明知道娘身體不好,還這麽晚把帶她過來,”

趙夫人卻只是擺了擺手,聲音虛弱卻透着冷意道:“我的丫鬟死了,我怎麽不能來看看。”蕭渡被母親一噎,想說什麽卻再不敢開口,只悻悻站在一旁。

趙夫人稍微順了下氣息,又将目光牢牢釘在鄭龍身上,厲聲問道:“就是你害死萍兒得?”饒是鄭龍征戰多年,卻也被這一瞥吓得一個哆嗦,連忙苦着臉道:“叔母,你要信我,真得不是我做的!”

“你閉嘴!”蕭渡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脫下身上外衣披在母親身上,柔聲道:“夜裏風大,娘你小心身子。這裏我會處理,明早一定給您一個答複。”

趙夫人面色稍緩,輕聲道:“萍兒服侍我這麽多年,今日是你大婚我才借她去幫忙,誰知……”她瞳中泛出水光,喉中哽咽起來,餘嬷嬷連忙掏出張帕子遞過去,趙夫人拭了淚,又掩住口輕咳幾聲,才盯住蕭渡道:“我知道他是你的表兄也是愛将,娘也不會勉強你什麽,但這件事一定得給我個交代,我不能讓萍兒含冤枉死。”說完,便讓餘嬷嬷牽着轉身離去。

蕭渡望着母親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今夜這局面變得愈發複雜起來。這時,周景元又匆匆跑來,道:“侯爺,老爺請你們趕快過去。”蕭渡劍眉一挑,知道這件事終是瞞不過父親,便連忙帶着鄭龍去了老侯爺所在的風荷院。

老侯爺蕭雲敬自卸下爵位,便每日在院內養花種草、看書練字,還在書房後辟出一小片湘竹園來。此時已過三更,參差竹影在秋棠池中映出點點星輝,如銀河倒影、風雅至極。蕭渡與鄭龍卻沒有夜半賞景的興致,只腳步匆匆地穿過游廊,走進了蕭雲敬所在的書房。

轉過一座花鳥彩繪屏風,蕭雲敬正端坐在花梨如意紋案幾後,他手邊放着一盞剛剛煮好的清茶,而坐在他身邊為他奉茶之人,粉面琢妝、雲鬓金釵,一身煙霞窄袖對襟衫,眼角略生細紋,風韻絲毫不減。蕭渡朝這邊一掃,心中便明白了個大概,躬身朝兩人行禮道:“爹,王姨娘。”

王姨娘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今晚是你的好日子,怎麽竟會發生這種事!”說着就濕了眼眶,不斷嘆氣,滿臉憂慮之色。旁邊的鄭龍便愈發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個耳光。

“好了”坐在案後的蕭雲敬朝王姨娘道:“秉君,你先回房吧,這些日子為了渡兒的婚事也勞累了不少,早點回去歇息吧。”

王姨娘連忙搖了搖頭,道:“一家人說什麽勞不勞累的,要不要我派人去向哥哥知會一聲,萬一鬧大了,也好讓他那邊提前有個照應。”

“不必,”蕭渡淡淡道:“死了個丫鬟而已,犯不着勞煩王侍郎。”王姨娘回頭看了看蕭雲敬的臉色,便笑道:“倒是我多事了,那好,你們好好商量着,我先回房了。”說完便行禮告退出去。

見王姨娘掩上房門,又遣退了門外伺候的下人,蕭雲敬才朝蕭渡問道:“死得是誰?”

“是娘房裏的貼身丫鬟,好像是叫做萍兒的。”

蕭雲敬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斂目問道“你準備怎麽做?”

蕭渡皺起了眉,道:“如果是平時還可以勉強壓下,偏偏是在今日,府中的賓客實在太多,人多嘴雜,也不知瞞不瞞得過,現在只得壓上一陣是一陣。我剛才已經已經吩咐任何人都不準靠近那屋子,等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蕭雲敬嘆了口氣,又将目光轉向鄭龍,鄭龍連忙噗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道:“二叔是我錯了,但是我真得沒有殺人啊!”

蕭雲敬搖了搖頭,又嘆道:“你可知道你身為蕭家軍的武衛将軍,這次回京後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累及得可不止你一人啊。”

鄭龍此時才回過神來,難道這件事幕後是有人在操縱?他頓時覺得背脊發涼,心中又恨又悔,再也不敢開口辯駁什麽。

蕭渡不想父親太過憂心,忙上前一步道:“父親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查清楚,定不會讓蕭家軍受到牽連。”

蕭雲敬輕阖雙目,似是疲倦至極,道:“你心中明白就好,先回去吧,這件事必須好好了斷。”他突然又想起一事,叮囑道:“還有,今晚本應是你大喜之日,記得好好安撫你的妻子,別吓着了她。”蕭渡憶起元夕此前見到屍體的神情,心想這倒不是件難事,于是點頭應下,帶着鄭龍行禮退出房去。

鄭龍跟在蕭渡身後,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追上去問道:“侯爺,還要回去洞房嗎?”

“洞你個頭!”蕭渡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朝他又揣一腳。但是誰也沒發現,在他們身後的湘竹林中,有一個黑影等他們走遠,才悄悄朝東面走去,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四更的梆子聲“咚咚”響起,那出事的廂房外冷清蕭索,透着陣陣陰森。突然,門外的紗燈下映出兩道黑影,正借着月光朝着房內窺探。

過了一會兒,只聽一個怯弱的女聲顫顫道:“小姐,我們快回去吧,被人發現了可就不好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元夕的陪嫁丫鬟安荷。

元夕連忙朝她做了個噤聲手勢,其中她心中也怕得要命,但她清楚如果等到天亮,屋內進了外人,很多事很可能再無法求證,所以當她得知蕭渡今晚不會回房之後,便再也按耐不住,趁李嬷嬷睡了,帶着安荷摸到了這間房門外。

她試探地往房門上推了推,發現門竟然沒有鎖死,頓時高興對安荷輕聲道:“你留在這裏好好看着,有什麽動靜趕快叫我。”見安荷已經吓得要哭出,又安撫道:“放心吧,侯府的人都折騰一晚上了,應該不會還有人再往這死人屋裏湊。”

安荷苦着臉點了點頭,抱着胸縮着脖子站在門口守住,元夕小心地提着裙裾走進房去,又掏出懷中的一根蠟燭點了起來,借着微弱的燈光仔細朝床上望去。

就在這時,門口處卻傳來了一個的聲音:“娘子不在房裏等為夫,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元夕被吓得差點叫出聲,手中的蠟燭滑落到地上,屋內頓時又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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