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婚

禮樂喧天,彩輿開道,宣遠侯蕭渡大婚之日,迎親的依仗浩浩蕩蕩排上長街,道路旁、酒樓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因蕭渡的“名聲”在京城世家中流傳甚廣,雅間中也坐了許多因好奇而趕來的小姐們,想要看看這有名的煞星到底生得什麽模樣。

只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黑鬃駿馬緩緩而行,馬上之人着绛紅蟒補公服,戴鑲金梁冠,姿态軒昂,猿臂闊肩,相貌并不如人們想象一般兇神惡煞,甚至可以稱之為清秀俊逸,只是多年的沙場征戰,為他眉宇間染上剛毅之色。他臉上卻挂着與周圍喜慶氣氛不相符的慵懶與随意,好像今日并不是來成親,只是出門去踏青賞花。

街道旁的一處酒樓上,一名醉漢正在侃侃而談:“想當年我随世子爺征戰嘉陸關時,世子爺雖未及加冠,卻是骁勇無雙,面對數萬蕪國大軍,全無半點怯意,一杆銀槍殺得他們抱頭鼠竄。後來那幫孫子便怕了我們蕭家軍大名,許久不敢犯邊關一步。那年世子爺回朝之時,先帝特賜他披甲策馬,受百姓夾道相迎,要我說,今日這場面又怎麽及得上那日風光。”

也許是因為憶及舊事,他渾濁的眼中射出精光,臉上盡是驕傲之色。旁人知道這人曾經是蕭家軍中的一名軍卒,三年前因傷卸甲回京,平素就愛喝酒吹牛,此刻見他說得興起,便笑着和他打趣道:“我看你只怕是喝糊塗了吧,街上這位可早就不是世子爺了,這宣遠侯還是由先帝親封得呢。”那人被說得一愣,似是有些清醒過來,随即面色一變,拍桌道:“什麽狗屁宣遠侯,不過在平渡關敗了一場,就成日縮在家中享福作樂,邊關也不守了,真是有辱老侯爺辛苦打下的威名。”旁邊那人被吓了一跳,幸好街上禮樂聲蓋過了這番胡言亂語,店內小二見他還罵罵咧咧不願停口,生怕惹出事端,連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下去,那醉漢雙手胡亂揮舞,手中酒杯自欄杆旁滑落到大街上,滾到了元夕所乘的花轎旁邊,又立即被喧鬧的禮仗隊伍淹沒。

八擡花轎內,夏元夕一身紅紗繡麒麟通袖,素光銀帶,頂着百子繡蓋,感覺胸口裏的緊張情緒正慢慢擴散開來。窗外的樂聲已經奏完一曲,走過這條路,她就離左相府越來越遠了。雖然相府中能讓她記住的東西太少,卻留着十七年來她僅有的珍貴記憶,住着她唯一值得惦念的人。

她輕輕嘆了口氣,感到脖子被頭上鑲金墜珠的翟冠壓得有些酸痛,突然想七姨娘昨晚曾對她囑咐:“嫁人後一定要謹言慎行,識人善察,要明白,夫君的寵愛不過一時,必須要掌得住中饋,才能保住安身立命的地位。”

七姨娘已替她多方打聽過,老侯爺蕭雲敬,不過娶了一位正妻和兩位妾室。她的婆婆,先帝的親妹貞瑞公主,據說在誕下嫡子蕭渡之後,便虧空了身子,從此只關在佛堂靜養,極少插手府中之事。這些年來,府中內務都是一位姓王的姨娘代管,傳言這位王姨娘手腕極高,将生意、人情都打理得有聲有色,老侯爺有将她立為側室的打算。王姨娘育有一子一女,長女已經出嫁,另一位姨娘也只生了一名庶女。如此聽來,侯府中現在并無正經的主母,人丁也不如自己家中那麽興旺,如果換了個乖巧聰慧得,想接掌中饋,想必并不是難事。只是……元夕忍不住苦笑,自己懵懵懂懂過了這麽多年,對這些後宅之事可謂一竅不通,只怕要辜負七姨娘這番苦心了。想到未來可能要面對的一切,她忍不住再嘆一聲,陷入深深的惶恐之中。

元夕煩躁地撥弄着腰間系着得雙結璎珞,不禁又想到,那位傳說中的宣遠侯蕭渡,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真得會如傳言般那樣殘忍暴戾,任性荒唐嗎?她雖然心思簡單,但到底也是二八年紀的女子,又怎麽可能不去猜想自己未來夫君的模樣。

就在她胡思亂想間,花轎已經落了地,禮儀司大聲唱着下轎詩,禮樂聲、鞭炮聲不絕于耳,元夕牽着紅繩被七彎八繞地領着往內宅走去,周圍全是陌生的聲音,許多人影不斷晃動,她從未應對過如此場面,緊張地手心都冒出了汗珠。幸好有眼前擋着得一方喜帕,才讓她暫時感到安全。她麻木地随着禮儀司的吆喝,與新郎行完拜禮,喝完合卺酒,連和她拜堂之人的樣貌都未認清,就被暈暈乎乎地送入了洞房。

新房內布置地縷金錯玉、華貴非常,爐內燃着淡淡的蘇合香,元夕經過一天的折騰,此刻只覺得胸口悶悶、渾身酸軟。突然,門外響起一陣騷動,高呼聲道喜聲不絕于耳,她正在疑惑間,随她陪嫁的李嬷嬷已經推門進來,喜不自禁地叫道:“小姐大喜啊!陛下剛派人送上厚禮賀侯爺新婚,還下了谕旨,将你認作義妹,賜封號為瀾佳郡主,還封為三品命婦。”

李嬷嬷那邊說得喜形于色、唾沫橫飛,元夕卻聽得有些發懵,她實在想不明白,今上為何一再對她賜下聖恩,難道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配得起宣遠侯的身份。畢竟相傳蕭渡與今上在宮中伴讀多年,兩人情同親兄弟,所以今上才會對他犯下的荒唐事一再縱容,而自己到底只是相國府的庶女,如今加封了郡主身份才算配得上宣遠侯的名頭吧。只是,她現在還是滿腹疑團:到底為什麽會是自己呢?

與此同時,正在院中宴客的蕭渡撩袍起身,擡手接過聖旨,微微牽起嘴角,在心中道:“銘成,你倒真是用心良苦。”随後,周總管連忙安排兩名宣旨的太監入坐,吩咐下人正式開席。小厮、婢女們将一道道菜端上桌來,賓客們卻對着滿桌的菜色犯起了嘀咕,幸好此刻戲臺上鑼鼓聲起,花旦水袖翩飛,唱起助興的戲文,賓客們也就從善如流地執箸舉杯,熱鬧地互相寒暄起來。

唯有在喜宴的一角,桌上的氣氛略有些凝重,這時,一名穿绛紫錦袍、氣宇軒昂的男子站起身來,舉起酒杯道:“侯爺果然重情重義,不枉我們與他兄弟一場!來,一起幹了這杯,賀侯爺新婚之喜!”其他人見他眼眶竟已有些泛紅,紛紛壓下心中激蕩,站起身道:“末将與鄭将軍一起,敬侯爺一杯!”

此刻,夜已深沉,宣遠侯府卻是張燈結彩、酒興正酣。新房內,紅燭羅帳下,元夕低着頭拘謹地坐在床沿,想着今晚可能發生的一切,心中忐忑難安。

房門外,寫着大紅喜字的紗燈輕擺,蕭渡一身酒氣,眼神卻無比澄明,輕聲冷笑道:“夏相啊,你究竟送了一個怎樣的女兒過來呢。”

正院內,筵席未散,鄭将軍已喝得酩酊大醉,正被一個丫鬟攙扶着朝客房走去,突然感覺腰間被輕輕掐了一把,掐得他全身酥麻,低下頭,自朦胧中望見一雙如絲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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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燭臺中,燭火“啪”地一聲爆響,房門就在這時被猛地推開,元夕的心也随之劇烈跳動起來。她感到有人掀去了她的喜蓋,眼前終于亮堂起來,然後自搖曳的燭火中,看到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孔。

和她想象得不同,這張臉并不粗曠也不兇狠,俊俏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令元夕微微松了口氣,心卻跳得愈發快起來。

蕭渡也仔細打量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細細的眉,盈盈的眼,尖尖的臉,典型的南方女子長相,不算美豔,卻也是清秀可人。只是……喘息得稍微急了些,一副快呼吸不上氣得可憐模樣。

蕭渡覺得他再不說些什麽,他這位新娘就會緊張得窒息而死了,于是笑了笑道:“你是想我叫你娘子、夫人、還是……夕兒?”

元夕從未與陌生男子如此接近過,又聽着這略帶調侃的言語,臉上頓時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來,死死攥住衣角,努力張了張嘴,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蕭渡感到有些奇怪,又覺得好笑,到底也是相國府出來的小姐,應該見過些世面,怎麽會怕成這副模樣。元夕終于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擡起頭來,卻見蕭渡正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知為何竟想起他會啖人血的傳聞,于是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脖子。

蕭渡被她這舉動愣了愣,随即又略帶鄙夷地想到,難道怕成這幅模樣,原來是信了那些傳聞。于是故意問道:“你摸脖子幹嘛?”元夕又羞又窘,終于自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脖子……癢……”随即想到這便是自己新婚之夜對相公說得第一句話,頓時羞愧地想要刨個坑将自己埋進去。

蕭渡被她逗得大笑起來,随即又略帶狹促地想到,不過說幾句話就羞成這樣,要是……他頓時覺得有趣起來,于是憋着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早些歇息吧。”随即,不等元夕反應過來,就飛快地扒光了自己的外袍和裏衣,露出精壯而赤裸的上身。

元夕感到呼吸猛地一滞,全身的血都開始湧上頭頂,當她将眼光移到蕭渡赤裸的胸脯時,卻突然怔了一怔。她以前只在醫典和存真圖上見過男子的裸體,而這親眼所見畢竟和畫中不一樣,更何況眼前這具身子又是如此完美:肌肉結實、線條鮮明,如果有一把刀能順着肌理全部切割開來,再畫圖記入典籍,比她之前看的那些圖一定養眼得多。

她看得陷入遐思,蕭渡卻不由傻眼了起來,他怎麽也沒想明白,為何剛才還未開口就羞得快要暈倒的嬌妻,現在竟會直勾勾地盯着他裸、露的胸膛猛看,還露出了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蕭渡平日雖是不羁,卻第一次被女子用如此赤裸的目光打量身體,一時間,竟覺得臉上有些發燙,生出了将衣服撈回來遮住身子的沖動。随即又想到,自己堂堂宣遠侯,竟在洞房時被新婚妻子看到臉紅耳熱,傳出去像什麽話。于是只得硬着頭皮挺直了胸膛,恨恨地想着:一定要看回來才夠本,便準備伸手要去扯元夕的衣帶……

正在此時,突然自院中傳來一聲驚叫:“救命啊!殺人啦!”将兩人都從思緒中驚醒,猛地轉頭朝窗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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