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交鋒

“哎呀,我來遲了。”

元夕轉過頭去,便看見一位大約十四、五歲的姑娘,生得粉腮杏眼、身段婀娜,正提着鵝黃灑金褶裙一路飛奔,待她氣喘籲籲地進了屋,發現滿屋的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低着頭默默蹭到老侯爺身後站着。

老侯爺搖了搖頭,道:“萱兒,你也是快及笄的人了,還這麽成天大呼小叫的,像什麽樣子。”他口裏雖說着責備之語,眼神中卻滿是寵溺。元夕立即明白過來,原來這位就是自己的小姑,從小跟在老侯爺身邊長大的小女兒蕭芷萱。

蕭芷萱連忙笑着行禮賠罪,口中還嘟囔着:“都怪我昨日睡得遲了,怕來晚了就趕不上見嫂嫂了。”她一面說,一面不住地以一雙溜溜的大眼睛往元夕身上瞟去,元夕見這雙眼中滿是好奇和善意,便也朝她微微笑了笑。

此時,門外又走來一名衣着容貌皆不俗的婦人,躬身行禮道:“那邊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可以用早膳了。”老侯爺點了點頭,道:“既然人到齊了,便全家人一起去吃頓飯吧。”他站起身來,走過那婦人身邊時稍頓了頓,對元夕道:“這位就是你王姨娘。”元夕連忙朝她行禮,王姨娘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以後便是一家人了,要是嫌底下的人哪裏伺候不好了,盡管來找我,姨娘必定給你安排妥當。”這時蕭芷萱又蹦了過來,笑盈盈道:“要是大哥欺負你了,也可以來找我。”話音未落,一道聲音自她背後悠悠傳來:“找你做什麽?來晚了還不規矩點,不怕再被罰禁閉?”蕭芷萱一聽,立即耷拉下小臉,回頭朝蕭渡做了個鬼臉,規矩地退到後面。元夕見她生得嬌俏可人,性格又天真浪漫,便不由對這個小姑生出許多好感。

一行人出門穿過回廊,便來到了正院飯廳,屋裏已經有許多丫鬟婆子伺立着,老侯爺和趙夫人一齊坐在了上席,回頭望了望,道:“今天是渡兒的新媳初初進門,就不要拘禮,一齊坐下吃罷。”

王姨娘和身旁一位婦人應了聲是,各找了位置坐下。元夕那見名婦人打扮貴氣,行為舉止卻透着小心溫順,想必就是那位丫鬟出身的蔡姨娘。只見蔡姨娘挨着蕭芷萱坐下,一臉慈愛地偷偷打量着她,眸中隐隐泛起水光。

元夕突然想起了七姨娘,心中莫名有些發酸,聽李嬷嬷說老侯爺從小就将蕭芷萱養在自己身邊,還找了專人教習,只怕是嫌蔡姨娘出身低賤,會教壞了女兒。她又想着自己雖不被爹爹寵愛,至少還能時時見到最疼愛自己的姨娘。而蕭芷萱雖受盡寵愛,卻無法與自己的娘親近,心中必定也不會好受吧。

她想着想着便不由感慨:生于深宅大院、侯府世家,有幾人能真正稱心如願,其中的禍福際遇,又有誰能真正看透。

她就這麽想得出了神,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面前盤中多了許多小菜,轉過頭,便對上蕭渡那雙意味深長的雙眸。王姨娘眼波朝這邊一瞥,便掩嘴輕笑道:“看這小夫妻恩愛的,才一晚就這麽如膠似漆了。”元夕臉上猛地一熱,又不好說明,其他人便也跟着調侃打趣,桌上氣氛逐漸熱絡起來。

見元夕含羞不語,王姨娘又笑道:“不是我誇我們家渡兒,像他這般身世容貌,這些年想借身子攀上高枝的丫鬟們不計其數,他可是從沒拿正眼瞧過那些人。就說前幾日,有個新來的丫頭,就想憑着色相癡纏上來,結果呢,還不是被打發出府了。要我說,那些爬床的賤婢就不該有好下場,平白壞了府裏的門風。”

話音剛落,蔡姨娘的臉色唰得白了起來,這桌上誰不知道她是丫鬟出生,靠生了女兒才得了個名分,但她仍是不發一言,只默默往蕭芷萱碗中夾菜,好似除了女兒,這桌上一切都和自己毫無關系似得。

“好了。”一直沉默的趙夫人眼神往王姨娘身上一掃,輕聲道:“好好吃頓飯,我的兒子還輪不到旁人來誇贊。”王姨娘面色一變,連忙賠笑噤聲,一時間,桌上靜得只剩碗盤碰撞的聲音。

元夕在自家看多了這些內宅争鬥,早已學會置身事外,便只端起面前的粥猛喝,這時蕭渡偏又開口道:“夕兒,你日後可要向王姨娘多學學,好好學着怎麽把這個家當得有聲有色才是。”元夕心中猛地一驚,那口粥卡在喉中咽不下去,又不敢吐出,于是捂着嘴猛地咳嗽起來。後面站着的安荷連忙遞了張帕子過來,元夕狼狽地擦了嘴,才将這口氣順上來。再擡頭看王姨娘臉色未變,依舊笑得十分親熱道:“那是自然,以前是姐姐身子弱,我才不得以逾矩代管,如今新夫人進了門,能趕緊交出去真是再好不過。只是這府中賬目繁雜,外面的生意又多,需得一點點教給你才是。”元夕勉強扯了扯嘴角應下,不明白蕭渡為何第一天就要把自己推入這風口浪尖。

一頓飯吃得各懷心事,自從蕭渡說了讓她學着當家的話,元夕總覺得有各色的眼光都投在她身上,感到如坐針氈一般。好不容易吃完了飯,丫鬟們便端了茶盞伺候主子盥口,安荷端着茶正要上前,突然被身旁的丫鬟一撞,手上那杯茶就全潑在了元夕身上。

那撞人的丫鬟吓得連都白了,連忙跪下求饒道:“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剛才不知怎麽得絆了一下,還請夫人原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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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掏出帕子擦掉臉上的水珠,正想說兩句息事寧人的話,卻聽蕭渡在旁邊冷冷道:“害夫人當衆出醜,一句不是故意得就算了?”元夕心中一沉,那丫鬟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只得怯怯回道:“是奴婢的錯,請侯爺責罰。”蕭渡這才滿意地站起身來,将眼神往屋裏的丫鬟婆子身上掃了一圈,道:“你們都留下來陪她一同受罰,不然會顯得我們侯府沒了規矩!”

此話一出,滿室皆驚,這時,一個懶懶的聲音自旁邊傳來:“大哥心疼新夫人,也犯不着拿整屋的下人撒氣吧。”元夕轉過頭去,見說話得正是蕭渡的庶弟,侯府的二公子蕭卿。他身着綠鍛菖蒲紋直綴,一派文仕風流的态度,眼下卻隐隐泛着烏青,莫名散發出陰冷氣息。坐在他身邊的二夫人王詩琴連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插手。蕭卿卻朝她狠狠一瞪,王詩琴只得怯怯縮回了手,又低眉順目地坐在一旁。

蕭渡笑了笑,還未開口,王姨娘已經沖過去,将蕭卿狠狠瞪住道:“這府裏現在是你大哥做主,幾個下人而已,他要罰就罰,要你多嘴。”蕭卿眉間閃過不服之色,卻沒有繼續頂撞,只輕哼一聲扭過頭去。

蕭渡似乎也不想和他計較,又朝老侯爺躬身道:“爹娘,你們先回去歇息,這些人就交由我來處置如何?”老侯爺凝神望他,随後便點了點頭,負手走出門去。其他人一見,也都陸續跟着走了出去,只剩滿屋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這些丫鬟、嬷嬷們平時都是各房裏貼身伺候得,下面的丫鬟小厮也是随意呼喝支使,今日卻被莫名領了罰,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邊,元夕匆匆回房換了衣服,安荷見她滿面愁容,便好奇問道:“侯爺雖然對外人兇了些,但是對小姐倒是十分照顧關愛,昨晚那事也沒見他怪罪我們,小姐應該高興才是,還發什麽愁呢?”

元夕嘆了口氣,不知該怎麽對她這單純的小丫鬟言明。她剛才看得清楚,明明是蕭渡故意伸腿絆到那名丫鬟,讓她撞上安荷,把茶潑在了自己身上。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蕭渡這麽做是想要查出那半截斷甲的主人,府裏的粗使仆婦不可能有機會留那麽長而精致的指甲,剩下得便只有各個房裏相對嬌貴的大丫鬟和嬷嬷們。唯有用這個方法,才能在不驚動太多人的情況下,悄悄查明真相。

只是他查他得便是,為何非要将自己擺上臺面,她越想越覺得煩亂,不過吃了一頓飯,蕭渡就替她将姨娘、丫鬟都得罪了個遍,他自己倒落得個愛妻護妻的名聲,往後她在這府裏只怕更是要舉步維艱了。

她這邊是滿腹心事,飯廳裏卻是風聲鶴唳、寂靜無聲。丫鬟嬷嬷們各個膽戰心驚地盯着中間端着茶盅、穩坐椅上的蕭渡,不知道這位一向行事乖張的小侯爺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蕭渡慢條斯理地喝完了面前的茶,道:“要不就打板子吧!把手都給我伸出來!”

其他人都覺得有些古怪,面上卻不敢違抗,一個個站成一排,乖乖伸出手來。蕭渡站起身,踱着步子一個個看過去,直到停在一雙手的面前。他臉上浮起笑意,擡眼問道:“你叫什麽?是哪個屋的?”那丫鬟被他看得差點哭出,顫聲道:“我是王姨娘房裏的貼身丫鬟,叫珠雲。”

蕭渡盯着她雙手剪得整齊平整的指甲,道:“你的指甲怎麽剪了?”

珠雲縮着頭,略帶心虛道:“我做活得時候,不小心折斷了一只,便一齊都剪了。”

蕭渡笑意更盛,道:“哦,我怎麽不知道王姨娘房裏的貼身丫鬟,還需要做什麽粗活。”他臉色猛地一變,朝外吩咐道:“給我将她帶出去,好好審問!”珠雲一聽,頓時吓得兩腿發軟,雙眼一翻,便昏死了過去。

第二日,侯府內的下人中開始傳着幾個流言,據說趙夫人最喜愛的丫鬟萍兒在侯爺大婚當晚被奸殺,而害她得竟是王姨娘房裏的丫鬟珠雲。

于是有人好奇:這珠雲身為女子,如何能奸殺萍兒。随後才傳出:珠雲不僅狠心地殺了萍兒,竟然還膽大包天地企圖嫁禍給來參加婚宴的鄭将軍,幸好侯爺明斷是非,不過一日就查明真相,将她給揪了出來。

過了一日,又有傳言道:鄭将軍見過珠雲之後,曾産生了懷疑,據說鄭将軍雖然酒醉認不清人,但是他一向對氣味十分敏感,只說珠雲身上的香味不對。但侯爺手中握有重要證據,認定珠雲就是真兇,已經将她移交官府,不日即将法辦。

不過兩日,各種流言就愈演愈烈,下人們發生在身邊的這樁奇案極感興趣,每日閑時就聚在一起談論,将各種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自己親身經歷一般。

##

四更天更鼓敲響,正是夜半無人之時,被雲遮得忽明忽暗的月光,照着一個黑影悄悄穿過角門,來到侯府外的長巷內。她小心地朝四周打探,見無人跟随,才偷偷松了口氣,将手中的一包東西扔在巷內,又覺得不放心地點了一把火。

這時,她突然背脊一僵,轉回頭一看,忍不住吓得尖叫一聲,猛地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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