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迷城

時已破曉,第一縷晨曦照上屋頂的獸脊,為整座侯府塗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暈。而在偏院的一間耳房內,陽光卻仿佛永遠透不進來,将屋內那人永遠地留在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屋裏跪着得是個女人,纖弱的身子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精致的小臉上滿是淚痕,看起來頗有些我見猶憐的味道。而在她上首坐着得兩人,卻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情,蕭渡不耐煩地以手指叩着桌案,皺眉道:“哭完了嗎?哭完了就好好說!”

跪在地上的女子凄凄擡起頭來,瞪着一雙盈滿淚水的大眼道:“侯爺想讓奴婢說什麽?奴婢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一直冷臉站在蕭渡身邊的鄭龍,大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擡起她那張楚楚動人的小臉,冷冷道:“芸香姑娘,你我好歹做了一晚夫妻,這麽快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被喚作芸香的女子眼神中閃過惶恐,想要低頭逃避,怎奈下巴被死死鉗住動彈不得,只得顫聲道:“鄭将軍……只怕是認錯人了吧。”

“認錯人?”鄭龍冷哼一聲,将眼神掃過堆在芸香旁邊的一堆衣衫、香球和香囊,道:“那你說說看,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

芸香抽泣道:“這是奴婢的一些舊衣,想着随意處置了省得占了屋裏的地方。奴婢實在不知,到底哪裏做錯了。”

“舊衣?”蕭渡目光一寒,直直盯在她身上道:“是什麽舊衣需要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偷偷跑到角門暗巷外去毀屍滅跡?”

芸香被這眼神吓得打了個哆嗦,正要開口,臉上突然感到一陣涼意,她驚恐地移開眸子,只見鄭龍已經抽出靴中匕首,輕輕抵在她的臉上,聲音中透着森森寒意,道:“想好了再答。這麽嬌滴滴的小娘子,如果臉上被挖去幾塊肉,可就不太好看了。”

芸香吓得渾身顫抖,她驚恐地閉上眼睛,終于把心一橫,堅定道:“奴婢什麽都沒做!就算将軍再怎麽逼問,奴婢也是什麽都不知道。”

“罷了”蕭渡十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似是懶得再與她再兜圈子,沖着鄭龍道:“她不願說,就由你來幫她說吧。”

鄭龍收起匕首,想到自己竟會着了這女人的道,便氣不打一處來,帶着怒意質問道:“你在侯爺新婚那日故意勾引我與你茍且,又趁我熟睡,把萍兒的屍體移到我床上,布置成被奸殺的假象想陷害本将軍,是不是!“芸香驚恐地瞪大眼,拼命搖頭道:“冤枉啊,奴婢哪敢做出這種事。”她頓了頓,似是想起些什麽,又擡起頭道:“那真兇……不是已經被捉到了嗎?侯爺大可檢查奴婢的指甲,絕無半點折損,怎麽可能是兇手啊!”

“哦?”蕭渡雙眉一挑,慢悠悠道:“我們放出去的消息,可從沒提過兇手将指甲斷在了屍體的脖頸中,你又是怎麽知道得?”

芸香身子猛地一震,終于軟軟倒在地上,目中露出絕望之色。鄭龍用匕首抵住她的喉嚨道:“你這個賤婢,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将主意打到本将軍身上!你以為你夠聰明,提前藏起房裏另一個丫鬟的半截斷甲,就算事情敗露,也能讓她為你頂罪。誰知侯爺早就看穿了你的伎倆,像你這樣心思缜密、能做出如此布局之人,又怎麽會大意地把自己的斷甲留在屍體的皮膚裏!所以侯爺就将計就計,先故意捉了珠雲,又對外放出風聲,說我能認出那晚那人身上的氣味,果然逼得你不得不換了熏香,還慌着去銷毀舊衣香料,才被我們逮個正着。”

芸香絕望地瞪大了眼,喉中發出恐懼的咯咯聲,只是伏地求饒道:“芸香自知罪該萬死,侯爺,将軍饒命啊!”

蕭渡輕哼一聲,斜眼朝她瞥道:“肯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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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哽咽着點了點頭,老實交代道:“那萍兒仗着自己是正房夫人的大丫鬟,經常壓制欺侮我們。那日侯爺大婚,我與她一起在房中布置,實在看不慣她那頤指氣使的做派,便和她頂撞了幾句,但她二話不說竟回了我一個巴掌,我一時氣憤,便與她扭打起來,誰知竟失手将她殺死!我知道在侯爺婚宴上鬧出這樣的事,若是被發現了必定沒有活路,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鄭将軍拖下水來。本來我想着鄭将軍身份顯赫,不小心殺了個丫鬟,一定會被侯爺想辦法壓下來,也不會再去追究什麽真相,誰知道後來竟會鬧得那麽大。幸好我事先弄斷了珠雲的指甲,将它嵌進萍兒的脖子裏,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直到昨日我聽見府裏的下人議論,才知道鄭将軍竟能辨出那晚我身上的熏香。我想着着珠雲既然已經被定罪,這件事已經徹底了結,才想着把以前的熏香衣物全部拿出去燒了,省得夜長夢多。誰知……”似乎是已經預知到自己即将的命運,她再也說不下去,捂住臉嘤嘤哭泣起來,鄭龍聽得嗤聲連連,蕭渡卻皺起眉頭問道:“你說你本來準備借鄭将軍把這件事掩蓋過去,也就是說那聲“殺人了”,并不是你喊得?”

芸香點了點頭道:“我巴不得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哪還敢四處嚷嚷!”

“那你知道是誰喊得嗎?”

芸香把雙手從臉上滑下,目光呆滞地搖頭道:“我那日布置好了一切,心裏早就怕得不行,一刻也不敢多呆,哪裏知道後面發生的事。”

蕭渡蹙着眉沉思起來,片刻後,才喚了門口的小厮進來,吩咐道:“你們幾個輪流看着這間房,不準任何人進出,知道沒!”見幾個小厮連忙點頭稱是,他才帶着鄭龍走了出去。

鄭龍一出門就忍不住嘀咕道:“還關着做什麽,應該直接送上官府,好還我個清白。”蕭渡面色冷峻地朝前方望去,道:“她的供詞中還有許多漏洞,這件事只怕并沒有這麽簡單,背後很可能另有內情。這人還需要留着,再多審幾次,必定要找出真相。”

順着他目光落下處,院內一株杏樹開得正豔,将茂密的枝丫斜斜越過粉牆,花随風落,飄在了元夕的裙擺上。元夕輕輕彈下裙上落花,在心中嘆了口氣,被一個丫鬟領着,走入了王姨娘的房內。

王姨娘正靠坐在錦榻上,與房裏的丫鬟們說話,一見元夕進來,便熱情迎了上去,又吩咐丫鬟們端了茶果上來,一邊招呼她吃點心一邊笑道:“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新媳婦免不得操勞,多睡會兒也沒人會說你。”說完又朝她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元夕知道她是故意拿自己打趣,但她本就是不善交際之人,即使遇上了王姨娘這般八面玲珑之人,也免不了拘謹膽怯,生怕自己多說多錯,便只笑了笑當作應答。幸好王姨娘也未往心裏去,又扯了幾句閑話,才問道:“以前在家裏看過賬簿嗎?”

元夕連忙搖了搖頭,以她的身份,以前自然不可能接觸到這些東西。王姨娘嘆口氣,又道:“侯府家大業大,除了京中的鋪面、錢莊,在城外還有三處莊子,養着幾百號人。外人看着雖是風光,但是這家卻不好當啊!要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看,等着揪你的錯處。你姨娘我這些年,雖攬了個當家的名聲,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生怕哪點沒做好,就被戳着脊梁骨罵。現在你來了倒好了,能把這背了許久的擔子交出去,我是真高興啊!”她一邊說着一邊用手帕拭着眼角,似是情難自控。

元夕聽完她這般言辭,也有些被觸動,暗想也許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本來只想着為了應付蕭渡而來,現在倒是提起認真學習的心來,道:“可我什麽都不懂,還得勞煩王姨娘費心教我,那現在,我該先從哪裏學起?”

王姨娘揉了揉泛紅的眼眶,收起帕子又笑道:“你有這個心就好。”随即領着她來到架櫃旁,打開櫃鎖,從裏面搬出一大摞賬薄來。她一邊将這些賬簿擺在元夕面前,一邊道:“你就先從學看賬薄開始吧,這裏是前幾年府裏的賬目,你好好看完了,全背下來了,我再來好好教你。”元夕盯着那數寸厚的賬薄,眼神頓時有些發直,怯怯問道:“這些……都要背完嗎?”

“那是自然”王姨娘十分認真道:“要将每一筆賬目往來都爛熟于心,才能知道進出數目是否合理。我明白,讓你背這些是為難了些,但是萬事開頭難,你姨娘我也是這麽過來得。”

元夕直愣愣地盯着那堆賬簿,總覺得有些欲哭無淚。這時,王姨娘已經朝身邊一個丫鬟吩咐道:“杏桃,你幫夫人把這些擡回房裏去。”元夕便暈乎乎地朝她行禮道別,跟着杏桃走出了門。想着自己才剛剛進門,就要面對這如山的賬本,頓時覺得頭疼欲裂。她就這麽心事重重地跟着杏桃往前走着,也不知穿過了幾道門,一擡頭卻發現不見了杏桃的身影。

元夕猛地一驚,朝四周望去發現全是陌生的景致,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裏。她進侯府才不過幾天,不管去哪兒基本都由下人們帶着過去,現在陡然被扔在一個毫不熟悉的地方,頓時心中又慌又急,不知怎麽辦才好。

她連忙環顧四周,想要找個下人問問,誰知這院子裏的下人們好像都被誰故意遣了出去,找了許久,竟一個人都沒遇上。她心中焦急,正猶豫着要不要走出院子碰碰運氣,突然聽見前面的廂房內傳來一聲聲慘叫!

那慘叫聲一聽便是屬于年輕女子,此刻回蕩在寂靜的院中,聽起來格外令人驚心。元夕咬唇躊躇一番,實在做不到置之不理,于是一路找到那聲音所在的廂房外,從窗子偷偷往內看去。而那房中的一幕,卻讓她徹底呆住,半晌忘了動彈。

只見蕭家的二少爺蕭卿,正半裸着上身,手中拿着一只鞭子,狠狠往身下抽去。而趴在他身下那名女子,明明痛苦地呻。吟着,卻并不掙紮,眼神中還透着些許快意。凝脂般的背脊上,殷紅的血跡蜿蜒而下,如雪中紅梅妖冶盛放。蕭卿看得眼中冒出火來,一把将鞭子扔掉,俯下身去舔着那女子背上的傷口,又撕去她的裙擺,猛地挺身向前……

元夕再也不敢看下去,連忙蹲下身子,忍住腹中強烈的作嘔感,只想趕快逃出這院子。就在這時,一雙手卻輕輕拍在了她的肩上,吓得她差點驚呼出聲。

她連忙回頭一看,上方是一張溫婉端莊的臉,卻帶着難以言說的憂傷神色,正是蕭卿的正室夫人王詩琴。元夕頓時明白過來,屋裏的事王詩琴一定是知道得,她于是慢慢站起身子,不知為何也生出許多悲戚,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耳中還聽着屋內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呻。吟聲,頓時感到無比尴尬。

倒是王詩琴先對她友善地笑了笑,用手勢示意她走到院門處說話。元夕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蹑手蹑腳地随她走到門廊處,王詩琴柔聲對她道:“大嫂是迷路了嗎?”

元夕連忙點了點頭,王詩琴仍是溫柔笑着,牽着她的手細細為她說明了如何走回正院房中。元夕見她明知自家相公做得醜事被人撞破,還能保持如此沉穩态度,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贊嘆,同時又感慨這麽好的一位女子,偏偏是所遇非人,平添了許多坎坷。她忙向王詩琴道了謝,想了想還是将要說之話咽了下去,有些事情爛在肚子裏,比血淋淋地揭開傷己傷彼要好得多。

經過這番波折,元夕只想快點回到自己房裏,見到熟悉的李嬷嬷和安荷壓壓驚。她順着王詩琴所指的路,匆匆穿過院門和游廊,卻越走越覺得有些奇怪,為何感覺所經之處越來越偏僻,路上竟連半個下人都碰不上。

她心中懷着疑慮,終于又走過一道門,門內是一個小院子,院子裏雜草叢生,顯然少有人打理。元夕正在納悶侯府裏為何會有這麽一處地方,突然從前方跳出一張臉來!

這張臉被散亂的枯發纏了一大半,僅露出半只眼睛,此刻正惡狠狠地瞪着她!元夕被吓得往後猛退幾步,那人卻步步緊逼上來,咧開一口黃牙笑了起來。元夕這才看清這是名約三、四十歲的婦人,而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卻盤踞了一條數寸長的刀疤,看起來越發可怖。

元夕覺得心跳得快蹦出,連忙提着裙裾往回跑去,那婦人卻飛快跑到她面前,沖她喊道:“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元夕見那雙枯瘦泛着青筋的手馬上就要抓上自己的胳膊,吓得幾乎要哭出,連忙将胳膊猛地一甩,誰知那婦人身子瘦弱,竟一下被她甩到了地上。她慢慢撐起身子,用那只如枯枝般的手指,惡狠狠指着元夕道:“你不會有好下場得!這是詛咒!是詛咒!哈哈哈”她突然瘋狂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如貼片刮骨石板,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時一個小丫鬟從裏面跑了出來,一把扶住跌在地上的婦人,焦急道:“芸娘,你怎麽能随便往外跑呢,要是出了什麽事怎麽辦!”元夕不敢耽擱,連忙轉身朝外跑去,誰知猛地撞上一個壯實的胸膛,擡頭一看,那人竟是蕭渡!

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想要見到自己的相公,正當她欣喜之時,蕭渡卻将她一推,沖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婦人,為她細心拂去頭上的枯枝。元夕頓時愣在那裏,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她竟在他眼中發現自己從未見過的關切與溫情,而那被稱作芸娘的婦人一見到蕭渡,突然又哭又笑起來,竟猛地暈死過去。

蕭渡鐵青着臉擡起頭來,望着那丫鬟道:“你是怎麽照顧她的,竟讓她變成這副模樣!”

那丫鬟已經吓得哭出,道:“我不過去做了個飯,她就不見了,不知道是哪裏來得外人刺激了她,才讓她又犯了病。”

蕭渡将目光移到元夕身上,吼道:“誰讓你在這裏亂轉得,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府中的禁地!”

元夕此刻才回過神來,剛想開口解釋,突然想起剛才王詩琴溫柔地笑着,将自己指向了這個院子,頓時全身冷得如墜入冰窖。這侯府中究竟藏着多少她看不透的人和事!她到底又該相信誰。

蕭渡見她還在發愣,便也懶得再搭理她,一把抱起地上的芸娘往裏走去,那小丫鬟急得打轉,卻無法插手,只得低着頭跟在後面。元夕愣愣看着這一幕,突然叫道:“不對!那天晚上還有另一個人!”

蕭渡猛地回過頭來,卻又低頭看了看懷中昏迷不醒的芸娘,便加快步子把她送回房中,才走回來沖她問道:“你剛才說得是什麽意思?”

元夕剛剛想通這關鍵一點,急切道:“犯事得既然是個小丫鬟,她一個人如何能把和她差不多身量的死人運進運出,還有時間在鄭将軍酒醉未醒之時,擺出這麽複雜的一個局來。”

蕭渡也皺起眉頭,道:“你是說有人幫她把屍體運到房外,等鄭龍睡熟,再和她一齊搬進來,一齊布局。”他突然想起芸香此前的供詞,暗叫一聲不好,連忙往外跑去。元夕不知發生何事,但她打死也不會再留在這裏,便也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兩人一路跑到關押芸香的那間耳房門外,果然見小厮們都被迷暈在地上,而房內的芸香瞪着雙目躺在床上,早已沒了氣息。

此刻已近正午,各房的仆婦們都開始張羅着今日的午膳。天香院內,王姨娘被丫鬟們伺候着上了桌,剛要執箸,門外突然匆匆跑進一個丫鬟,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麽,她冷笑一聲,道:“這次便宜她了,我倒想知道,她是不是每次都能這麽好運!”

東绛院內,蔡姨娘正在如往常一般抄寫着字帖,她的字體并不清秀,但經過了這些年的練習,到底也寫得有模有樣,寫到中間一頁,突然頓了筆,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佛堂裏,趙夫人被餘嬷嬷扶着站身來,輕輕嘆息一聲,那張一向清冷的臉上露出悲戚之色,喃喃道:“我已為你誦經祈福,你就安心去吧。”

而躺在榻上暈迷不醒的芸娘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直直坐起身來,雙眸中一片澄明,再無半點瘋癫之色……

(第一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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