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佛堂

寂寂四更天,沉睡的侯府內只剩幾盞殘燈未熄,在冷暗的石徑上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暈。這時,一雙穿着素色緞面鞋的小腳踩在青石板上,極快的朝前走去,馬面裙擺不斷将徑旁斜伸出的花草掃落到地上,冷月如鈎,将她的身影在石徑上慢慢拉長,又随着晃動的燈火微微扭曲起來。

她的腳步又快又輕,在這寂靜的長夜中竟未發出一點聲息,她手上好像還提着一袋東西,只是隔得遠了看不真切,長風澈澈,猛地将袋口吹開,才隐約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有些像是人的頭發,只是那袋口很快又被她收在手中,随着夜風劃出一道弧線。

她一邊走一邊警惕的朝旁邊張望,終于走到了佛堂門口,推開眼前的獸頭漆門,月光随着冷風一齊溜了進去,涼涼月華下,有一人正跪坐在蒲團上,似是被門外灌入的冷風吹得一縮,她聽見聲響猛地轉過頭來,楚楚動人的眉眼間卻含了冷霜,竟是常年在此吃齋念佛的趙夫人,而她的臉,竟有半邊都是潰爛得!

來人急忙走了進去,佛堂的門又慢慢阖上,門後的神佛不語,将慈悲的慧眼藏進了濃重陰影的之內…

“後來呢?”蕭卿坐直了身子,臉上寫滿了迫切。

“我怎麽會知道。”王姨娘以一只金釵懶懶挑了挑燭芯,精致的臉龐在燭光下映的火紅,“後來那門就關上了,誰也不知道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時的我剛剛進門,又哪敢多看多想。不過……”她對着燭火照了照指上鮮紅的蔻丹,得意笑道:“她們一定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真相總有被揭開得一天。”

蕭卿臉上也露出玩味的笑意,道:“如此說來,倒是很值得期待。只是娘真得确信,她那秘密還藏在佛堂裏?”

王姨娘冷哼一聲,道:“你也看到了,她一聽要動佛堂,就急成那副模樣,甚至不惜裝神弄鬼來阻止外人進入,你說她藏得是什麽心思。只可惜上次被那個丫頭橫插一腳,不然若是能整治掉那個賤奴,等于斷了她一臂。明日的好戲,也能看得更加過瘾一些。”

蕭卿笑着以指節輕叩桌案,道:“所以娘親這次順水推舟,利用明日端陽祭祀的時機,讓爹去請伽藍寺的高僧來佛堂做一場法事,還要請來旁系宗親一同酬拜神靈,名義上是要徹底洗清佛堂鬧鬼的傳言,其實是要在衆人面前揭開她的老底。”

“沒錯!”王姨娘眸光閃動,道:“明日我就要當着老爺和所有宗親的面,讓她的醜事曝光!”她眼中閃過一抹怨毒,道:“她以為她是高高在上的鳳凰,我卻是低賤如泥,這次,我偏要讓她知道跌下雲端、讓所有人唾棄的滋味!”

蕭卿似是覺得此事十分有趣,臉上也不禁露出興奮神色,王姨娘望了他一眼,又拉下臉道:“昨天詩琴又上我這兒來了。卿兒,你何時能長進點,也給我争些臉面,要不就正經扶個妾室起來,不要成天和那些賤婢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她老到我這兒來哭哭啼啼,我看着也心煩。”

蕭卿面色一變,不耐煩地将頭偏到一邊道:“哼,她除了會哭會告狀還能做什麽,只會做這些無用之事。”

王姨搖了搖頭道:“她到底是你的正房妻子,又是我的表侄女,到底還是要給她留些臉面。”她嘆了口氣,眸中隐隐閃出淚光,道:“娘知道你心裏苦,你放心,娘一定會為你争得……”

“夠了!”蕭卿猛地站起,道:“無端端提這些做什麽。反正無論我怎麽做,也比不上我那個廢了的大哥,在這侯府中又有幾個人是真的尊我敬我得!我這一世都仰他宣遠侯的鼻息生存,争?争什麽争!”他說完一把将桌上銅鏡揮到地上,憤憤朝外走去,摔出無數裂紋的鏡面上,映出王姨娘四分五裂的怨恨的面容。

第二日便是端陽節,因接近夏至,天氣變得潮濕而悶熱,京城的街巷內,家家戶戶門前插着艾葉與蒲草,孩童們系着五顏六色的百索繩,愉快地分食着香粽。而繞過高高的鎏金銅門與威嚴獸脊,宣遠侯府內卻響着整齊的誦經聲,許多穿着青灰色納衣的僧人們,正站在佛堂前,雙手合揖、閉目虔誠地誦讀着經文。

在他們後方,蕭雲神情肅穆地站在最前方,蕭渡與趙夫人站在他身旁,後面則站着元夕蕭卿等小輩與兩個姨娘,再往後站滿了蕭氏宗親,皆是虔誠地低首肅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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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誦經結束,身披袈裟現在衆僧中間的住持證雲法師走到蕭雲敬面前,道:“老侯爺,可以進去開始祭禮了。”

蕭雲敬點了點頭,領着一行人走了進去。佛堂內檀香萦繞,滿室神佛或坐或立,默默地俯瞰着衆生。佛堂內雖已被徹底清理過,但仍有人想起那日的慘狀,便覺得這本應莊嚴的清修之地,變得十分陰森可怖。

元夕偷偷擡起頭,望着上方面目猙獰的金身羅漢,忍不住蹙眉想着,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些羅漢只是泥身包金的死物,怎會無緣無故的流出血淚。

她想了一陣,餘光卻瞥見趙夫人正死死抓住身邊餘嬷嬷的手臂,臉色有些蒼白。而在她身後的王姨娘發覺這一幕,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神色。

證雲法師朝四周一拜,又掏出一張符咒,壓在面前的佛壇下,又開始閉眼喃喃念着經文。蕭雲敬忙吩咐下人擡上祭祀所用的牲畜與果品,幾個僧人将祭品擡上佛壇,就在他們轉身之際,那壓在佛壇上的符紙突然自行燃燒了起來!

證雲法師猛地睜眼,大驚失色道:“怎麽會這樣!這佛堂裏有人做過手腳!”

下方衆人本就有些心神不寧,乍聽此言都吓得面色發白,慌張地面面相觑。蕭雲敬忙上前一步,皺眉道:“大師這是何意?”

證雲法師急急轉過身來,面色沉重,道:“此前老侯爺說這佛堂裏發生過怪事,老衲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今日這鎮邪的符咒竟然自行燃起,老衲愈發确信,這佛堂裏只怕是被有心人布了邪陣。若邪陣不除,只怕貴府會根基不穩,子孫不興啊!”

底下衆人聽得愈發驚恐,蕭渡這時卻輕哼一聲道:“大師何須如此危言聳聽,我也沒發現我們府上有什麽禍事可言。”

法師正色道:“如果老衲沒弄錯,侯爺和令弟都還未有子嗣吧!”

蕭渡仍是不屑,蕭卿卻猛地變了神色,這時,王姨娘已經急急出聲喊道:“那可怎麽辦,大師可有方法破除啊!”

蕭雲敬忙瞪她一眼,道:“不得放肆!”王姨娘吓得忙退了回去。證雲法師又道:“如今之計,需找出那個邪陣,只要邪陣一破,府上便能重獲安寧。”

此時,人群中已經有不少人出聲讓法師快些破陣,以保蕭氏一族昌榮。,蕭雲敬猶豫一會兒,朝證雲拜道:“還請勞煩大師了。”

證雲對他還了一禮,開始在佛堂內四處打探搜尋。趙夫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眼看所有族人都翹首以待,也無法出聲阻止。就在一個小僧人走到觀音前的功德箱前,她猛地向前一步,卻被身後的餘嬷嬷死死拉住,朝她搖搖頭使了個眼色。

王姨娘一直将目光死死釘在趙夫人身上,此刻嘴角輕勾,猛地驚叫道:“那個箱子!好像有些不對勁!”

趙夫人回過頭狠狠瞪住王姨娘,這時證雲法師已經走上前去,仔細端詳那個功德箱,又閉眼口中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朝蕭雲敬道:“這裏确實有些邪氣,可否允許老衲打開查看。”

蕭雲敬還未開口,趙夫人已經沖上前去,伸出雙臂擋在箱前道:“這裏面只有我平日放下得供奉銀兩,并沒有什麽邪物!”

趙夫人一向冷靜自持,在場之人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忍不住以狐疑的目光朝她望去,王姨娘冷冷道:“姐姐為何篤定裏面沒別的東西,既然只是銀兩,打開一看也無妨。”

“你!”趙夫人氣急攻心,猛地咳嗽幾聲,身子軟軟朝下栽去,蕭渡連忙沖上前,一把将她扶起,朝下掃視一番,冷冷道:“怎麽你們還要懷疑娘親嗎?”

人群又是一陣嘀咕聲,這時一位老人拄着拐杖顫顫走出道:“即是關系到子孫血脈的大事,便一定要查清,侯爺也不想蕭氏就此敗落吧。”

此人是蕭家旁系的一位老太爺,在族人中素受尊敬,叫他發話,蕭雲敬面色冷硬,道:“既是如此,便請大師動手吧。”

趙夫人猛地擡起頭,眼中不斷湧出淚來,蕭渡将她扶住,嘆了口氣,柔聲道:“娘,既然心中無礙,讓他們看看吧。”

蕭雲敬于是令人取來鑰匙,證雲打開功德箱,卻發現裏面竟塞滿了淡黃色的紙箋,他滿臉不解,正拿出一疊準備細看,趙夫人突然掙脫蕭渡的手,沖了上去拍打道:“不要看!”

淡黃色的紙箋,在輕燃的檀香屑中紛飛而起,散落在地上,許多人好奇地撿起,發現上面寫滿了娟秀的字跡。

己卯年十月,蕭郎出征已三日,妾念其安危終日不得安睡,妾願食長齋,抄經書,求佛祖佑他平安歸來。

甲申年六月,蕭郎已三月未至,妾心惶惶,無心抄經,求佛祖原諒。

乙酉年四月,蕭郎已一年未至,妾不知緣何生怨,若佛祖有靈,可否為妾點撥。……

字字句句,寫滿了一個女人對丈夫說不出的相思與愛戀,訴不盡的情愫與愁怨,這些本應永遠被掩埋在青燈佛像之下,此刻卻被殘忍的公示于衆,剝落在衆人腳下。趙夫人終于捂住臉,無助哭泣起來,餘嬷嬷忙沖上去将她抱住,扶到衆人身後,一邊哭一邊輕聲安撫。衆僧看得目瞪口呆,王姨娘也終于從驚愕中驚醒,一擡頭,便對上蕭雲敬那雙寫滿震驚與愧疚的眸子。

她忍不住朝後兩步,自顧自地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佛堂裏明明藏着見不得人的秘密,為何會變成這樣!她目光呆滞地朝前望去,突然發現趙夫人那雙掩在雙手後的眸子,正閃着微光,直直盯在她身上,而她的嘴角正輕輕勾起一個居高臨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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