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酸甜(下)

耳邊不斷傳來歡呼聲,蕭渡心中卻是無端煩悶,負着手疾步朝前走去,元夕只得提着裙擺默默跟上。剛走了幾步,一大群笑鬧着的百姓突然湧了過來,将兩人沖散。蕭渡頓住步子,回過頭見元夕低着頭,小心地在人群中避來躲去,心中突然生出些愧疚:自己只顧負氣,竟忘了她一向害怕生人,于是又快步往回走去,一把牽起她的手,扒開衆人朝外走去。

元夕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牢牢包裹住,手心傳來暖意,還略帶粗糙的觸感,卻并不令她覺得反感。他寬厚的臂膀,為她擋住眼前洶湧的人潮,讓方才的驚懼立即消散,莫名覺得心安起來。元夕于是任由他牽着,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一處小小的山坡之上。

而在他們身後,有一人不遠不近地緩緩跟着,帶着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落寞與孤寂。

元夕從坡上往湖面看去,只見彩繪龍首在波光中起伏,旌幢繡傘迎風招搖,一艘艘大船伴着浪花相逐,與剛才在近處的視野相比,竟另呈出一派極致景象。元夕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贊嘆,蕭渡見船上的槳夫遠得看不太清,才覺得十分滿意,撩袍随意坐下。元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直以為他事事挑剔講究,想不到就這麽大剌剌地席地而坐,蕭渡仿佛看穿她心思,道:“以前行軍打仗之時,餐風露宿都試過,這算得了什麽。”元夕覺得有理,便也挨着他坐下,蕭渡見她态度自然,絲毫不見扭捏之色,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任誰也沒有發現,小小的土坡上,宣遠侯與夫人就這麽随意坐在地上,如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夫妻,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的熱鬧場面,微風将他們身後的垂柳吹得輕輕搖擺,更添幾分惬意。

突然,一聲驚喝聲,打破了這靜谧的畫面:“侯爺小心!”

蕭渡面色一變,極快地抱着元夕朝旁邊一滾,一把飛刀釘進樹幹。

随後,從樹後又跳出幾個黑衣人,直撲蕭渡而來。蕭渡迅速恢複冷靜,從容應對,但顧及身邊之人,始終騰不出力氣還擊,只得拉着元夕不斷避讓,眼看便落入下風。

他焦急地轉過頭,朝向剛才示警之處望去,只見駱淵滿臉焦急站在不遠處,卻不知該如何上前幫手。蕭渡見那幾名黑衣人越攻越猛,心中雖極不情願,也只得将元夕往駱淵那邊推去,大聲喊道:“快帶她離開!”

元夕乍逢此劇變,又被他扯得暈頭轉向,直到現在才慢慢清醒過來,眼看蕭渡被圍在中間,心中又亂又怕,這時,一個黑衣人已經轉頭追了過來,駱淵一把捉住她的胳膊道:“快跑!”

元夕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如果出事,只會給蕭渡帶來更多麻煩,于是使盡全身力氣,被駱淵拽着朝人多的地方飛奔。

那黑衣人跟到人群中,猛然失了方向,正在四處尋找時,元夕已經蹲下身子,随便抓住一個看起來憨直的漢子,取下頭金釵交到他上,道:“求求你,幫我找插着蕭字旗的涼棚,告訴他們,侯爺在西邊山坡上出了事!”

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元夕只覺得胳膊上一緊,擡頭發現黑衣人已經發現他們的蹤跡,亮出尖刀朝這邊追來。元夕連忙與駱淵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心中只期望剛才那人不是見財忘義之人,能幫蕭渡去找來救兵。

兩人使勁渾身解數朝湖邊跑去,但他們一個文弱書生,一個弱智女流,到底是敵不過訓練有素的殺手,眼看身後那人越追越近,駱淵靈機一動,看見面前一艘龍舟正解下繩索,準備開始下一輪競渡,連忙将元夕往船上一推,道:“快跳上去!”

元夕望了望濤濤湖水,腿下頓時有些發軟,駱淵在旁着急道:“快!晚了就來不及了。”元夕于是把心一衡,縱身跳到船上,回過頭,卻正看到黑衣人将刀砍上了駱淵的右腿!

她只覺得渾身冷汗淋漓,眼前一陣暈眩,幸好駱淵以最後的力氣猛地向前一躍,險險扒上船沿,船上的槳夫連忙将他拉了上來,黑衣人看見船上滿是身高體壯的大漢突然有些發怵,只是這稍稍猶豫的時間,船已經飛快地駛離了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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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夕陽染紅了層雲,又投入潋滟的水光之中。在水中疾行的龍舟上,元夕驚魂未定地瞥見駱淵的腿,忍不住驚叫道:“你流血了!”她連忙找來船上的一名小工,替他将傷口包好。那小工望着他的傷口皺眉道:“就怕刀上淬了毒,現在還上不了岸,萬一毒走全身可就麻煩了。”

元夕聽得心中咯噔一跳,突然想起些什麽,連忙從懷中掏出幾根百索來,對那小工道:“把這個纏在他傷口上,先壓制住經絡,就算有毒也能走得慢些。”那槳夫忙将百索緊緊纏在傷口上方,元夕又是擔心山坡上的情形,又是擔心小夫子的傷勢,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駱淵的臉早已疼得發白,卻仍然挂着溫柔的笑意,安撫她道:“都這麽大了,還是愛哭鼻子。你往岸邊看。”元夕呆呆擡起雙眸,只見岸邊侯府涼棚的方向,有幾個人影正往這邊走,其中一人風姿綽綽,身軀偉岸,一看便是蕭渡。

“他沒事了嗎?”元夕提着的心終于放下,淚水還未幹就笑了起來。

駱淵見她又笑又淚的模樣,忍不住輕笑着搖了搖頭,道:“三年未見,你還是一點都未變。”他頓了頓,卻終究沒将那個名字叫出口。

元夕以手背拭去淚水,又擔心地望着他還在滲血的傷口,道:“還很疼嗎?”

駱淵連忙搖頭,生怕她擔心,又望着身後你追我趕的龍舟,道:“這也許是因禍得福,我還從未試過坐着龍舟,親身經歷競渡呢。”

元夕終于忍不住笑出,道:“我以前總覺得,小夫子讀過那麽多書,去過那麽多地方,這世上應該沒有什麽事是小夫子做不到得。”

駱淵轉頭看着她的側臉,半晌沒有說話,突然開口道:“我寄給你的書,你都看了嗎?”

元夕連忙點了點頭道:“每一本都看了許多遍呢,我很喜歡。”

駱淵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過了一會兒,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問道:“那裏面的字,你也都看了。”

“嗯,每一條我都仔細看了,小夫子的批注又有趣又豐富,看得受益匪淺”

駱淵的眸中染上一抹苦澀,他再也未發聲,只斜斜靠在船沿上,眼神不知飄到何方,任由湖風吹亂他的鬓發。元夕見他不說話,便也抱着腿靜靜坐着,只覺得這船頭的夕陽格外美,美得讓她忘了今夕何夕。

駛了一陣,龍舟終于靠了岸,槳夫呼喝着朝船下走去,元夕和駱淵卻都覺得有些恍惚,覺得這段路好像駛得太快了一些。駱淵猛一起身,身子陡然不穩,差點栽在地上,元夕連忙想要上去攙扶,卻突然憶起自己的身份,伸出的手便硬硬僵在了空中。駱淵仿佛看穿她心思,柔聲道:“沒事,我自己可以走。”随後便一瘸一拐地,扶着纜繩上了岸。

兩人走了不過幾步,就看到一群人焦急地跑了過來,蕭芷萱一見元夕就猛地撲上來,道:“嫂嫂你沒事吧。”元夕搖了搖頭,道:“放心吧,多虧了小夫子。”蕭渡卻死死盯住駱淵腿上系着的合歡索,眼中好像有火在燒。

元夕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連忙解釋道:“我怕刀上有毒,就用這繩子幫他把經脈綁死,以免毒會走到全身。”

蕭渡陰沉着臉,步步走向駱淵,駱淵被他看得有些發怵,忍住向後退的沖動,勉強挂上一個笑意,這時,就聽蕭渡慢慢道:“血色鮮紅,刀上不會有毒。”随後,以眼神瞪着他示意:“識相的,就把合歡索取下來還我。”

誰知駱淵好似完全看不懂,只輕輕籲出一口氣,道:“如此我便放心了,那在下就先告辭了。”他頓了頓,突然又道:“我上次和侯爺說得話,今日之後,還請侯爺再好好想想。”随後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低飛快。

蕭渡一臉怨懑地盯着他的背影,滿腦子只剩一個念頭:他竟敢就這麽跑了,還帶着我娘子做得合歡索!

元夕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見蕭渡面色鐵青,轉過身道:“上車,回府。”蕭芷萱拉着元夕正要跟上,蕭渡回頭命令,道:“你換輛車!”蕭芷萱給元夕丢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乖乖跑到另一輛車上坐下。

馬車颠簸而行,元夕看着身邊板着張臉的相公,心中忐忑不定,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些羞澀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香囊,遞到蕭渡面前道:“我……我給你做了個香囊,但我從小就不善手工,做得不太好看,本來想着還是編些簡單的百索送你,誰知……”

蕭渡心中一動,将眼神移到那個香囊上,只見最簡單的荷葉被繡得不成形狀,封邊也封得歪歪斜斜,可見她确實不善繡工,蕭渡掩住嘴角笑意,故意輕哼道:“我堂堂宣遠侯,就讓我帶這麽難看的香囊。”

元夕臉上一紅,知道侯府的繡娘各個手藝高超,就算是丫鬟也做得一手好活計,自己這個香囊确實有些拿不出手,她于是悻悻地想将手縮回來,卻被蕭渡一把奪過,再看時,那香囊已經被他系在腰間,蕭渡一臉無辜,狀似随意道:“不過既然是娘子親手做得,我就勉為其難地收下吧。”

元夕見他帶起,心中有些欣喜,又道:“這香囊雖然繡得不太好,但是裏面的香料全是我精心挑選的,有芩草、排草、山奈、甘松,我翻了本草綱目,這幾味配在一起,能醒腦、安神、辟邪、除屍臭……”

蕭渡本來聽得面露春光,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狐疑地問道:“屍臭?”

元夕說得興起,竟順嘴把功效全背了出來,此刻也有些傻眼,便支支吾吾解釋道:“我是說萬一……萬一你以後又要驗屍,這個香囊……”她越說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腦中一片混亂,露出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蕭渡覺得以她一貫的古怪思路,若是讓她說下去,剛才好心情一定會被破壞得幹幹淨淨,索性一把将她拉在自己懷裏,低頭堵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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