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情融
月上中天,星子垂降,墨黑的雲層下,有一輛馬車正踏着石板噠噠而行。馬車內熏着淡淡的蘇合香,聞起來很是舒服,元夕将身子裹在大大的綢袍中,漸漸地生出些困意。
但是她始終記挂着一件心事,又不知如何開口解釋,只胡亂在心中揣度着,又偷偷拿眼神不斷瞥向蕭渡,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蕭渡崩了一晚上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也覺得有些疲乏,但感受到身旁之人不斷瞟來的目光,終于忍不住笑道:“怎麽了?是不是覺得你夫君今日特別的英勇神武。”
元夕輕笑出聲,心頭松了一松,終是鼓起勇氣開口道,“我是想說……我并沒有……”她漲紅了臉,卻怎麽也說不下去,蕭渡仿佛一眼看穿她的顧慮,輕輕将她拉到懷裏,講下巴抵在她的發頂,道:“不用說,我信你。”
元夕靠在這溫暖的懷抱中,忍不住鼻頭有些泛酸,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感激過他的信任,蕭渡又伸手輕輕遮在她的眼上,道:“別亂想了,累了就好好歇息下。”元夕被着厚實的大手蓋着,也覺得眼皮有些泛沉,索性安心靠在他懷中睡去。
待她再度醒來時,馬車已經停在了侯府外不遠處,蕭渡卻并沒有讓她下車,而是差一個小厮先從側門進了府裏,過了一會兒那小厮折返回來,手中還拿着一個小包遞進車來。元夕拆開後發現竟是自己的一套衣服,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感激地看了眼蕭渡,想不到他竟想得這般周到,心中又生出些許多暖意來。
待她換好衣服,馬車又慢慢行到侯府門前。此刻雖已是深夜,整座府邸卻是燈火通明,許多下人都守在院中等候,老爺、夫人和兩個姨娘雖未親自守着,卻也差了貼身的下人來等消息。元夕見府中衆人都在徹夜在等待她的消息,頓時感到有些愧疚,蕭渡牽了她的手下車,見她安然無恙,衆人這才皆松了口氣。
這時,安荷和李嬷嬷挂着淚沖了出來,将她一把抱住問長問短,元夕一邊輕聲安撫二人,一邊在心中慶幸:多虧蕭渡細心地替她安排好一切,不然這麽多人看見她衣衫不整地回府,還不知明日又會傳出怎樣的閑言來。
眼看夫人平安歸來,等了一晚的下人們都露出疲倦之色,蕭渡讓安荷和李嬷嬷好好伺候夫人回房歇息,又對其他人道:“今天都累了,先回去罷。明日還有許多事要做。”
可就在侯府衆人以為雨過天晴,紛紛回房睡去之時,這個不平靜的夜晚卻才真正拉開序幕。
夜風卷起暮雲,在空中嗚咽盤旋,一根枯枝随風震落在地上,突然被啪嗒一聲踩斷。
一個女人光着腳,跌跌撞撞地自樹叢中跑出,俏麗的臉上,卻摻雜着許多血痕和淚痕,看起來十分狼狽。散亂的烏發被風吹地亂飛,不斷打在她的臉上,她卻顧不上去撥弄,只是一邊跑一邊驚恐地朝後張望,好像那黑暗中藏着一只野獸,會随時會撲出将她撕裂。
夜空中回蕩着急促的喘息聲,女人的眼中盈滿了驚恐與絕望,孤注一擲朝前跑去,在她前方不遠處閃爍着微弱的燈光,映在她眼中卻如點燃希望之火,讓她用盡全力朝那處光亮跑去。可就在她離那光亮處越來越近之時,卻猛地停了下來,生機一點點自她眸中褪去,白色衣衫的染着血色跌落在地上,如一朵夜蓮,就這麽安靜地在暗夜中綻放又消失。
過了一會兒,在那亮着燈的房內,芸娘猛地睜眼從床上坐起,警惕地朝窗外望去。然而漆黑的院內,只聽見樹葉被吹得沙沙而響,看不見什麽東西。
她一向習慣在睡覺時點燈,今晚卻覺得有些不對勁,想了一會兒,便下床掌了燈朝門外走去,一踏出門口,就聞到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她心中疑慮更甚,又往外走了幾步,突然腳下踢到一個圓溜溜、黏糊糊的東西,她忙低下頭借着燈光一看,發現那竟是一個女人的頭:猩紅的長舌滑出唇外,雙目向外凸出,一頭亂發正被風吹得纏住她的腳跟!雖是如此,她卻認得這張臉,這是新夫人房裏的丫鬟——容翹!
“哐”地一聲,那盞燈被掉在了地上,她捂着嘴朝後猛腿幾步,冷靜想了想,終于喊出一聲的慘叫。
尖銳的慘叫聲在重樓疊院中慢慢傳遠,過了一會兒,這個本應僻靜的小院內就多了許多晃動的燈火與人影。僅睡了一個時辰不到的蕭渡,冷着臉站在人群中央,死死盯住眼前這顆面目猙獰的頭顱,不遠處擺着一具無頭的身子,四周的花草都被飛濺鮮血染紅,可見這裏應該就是她被害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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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另一邊,芸娘正抱着頭坐在臺階上,被吓得渾身發抖,忍不住大聲吼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希巧呢?”
照看芸娘的小丫鬟希巧站在一旁,早已被這平生未見的場面吓得呆住,見侯爺指名問到,只得結結巴巴道:“我……我聽見芸娘在喊,就趕着跑出來看看,誰知道就看到這個……死人……躺在這裏,但是奴婢,奴婢真得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越說越怕,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蕭渡覺得有些不耐煩,又問道:“剛才你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嗎?比如慘叫?或是腳步聲?”
希巧抱住胸口,害怕地搖了搖頭,道:“可能……可能是我睡得太熟了。好像隐約聽見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然後……就聽見芸娘在喊,可我跑出來以後,除了這個死人,什麽都沒看見。”
蕭渡皺着眉蹲下身子,仔細看着容翹的頭顱:脖子上的刀口十分平整,可見是一次砍下致命。他于是在心中反複思忖:如果容翹就是在芸娘院中遇害,府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厲害角色,能不吵醒屋內的人,一招就砍下她的頭顱,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還能全身而退;如果容翹不是在芸娘院中遇害,這濺出的鮮血又如何解釋,那人又是怎麽将屍體搬過來,不發出聲響,也不在路上留下血跡。他又是怎樣脫身的?
蕭渡想得有些頭疼,于是吩咐身邊的下人,道:“在府裏好好搜一搜,看有沒有可疑人物,還有院子裏有沒有埋着帶血的衣物。對了,不要驚動老爺和夫人。”
過了一會兒,小厮們來回報已經找遍各個院子,并沒有什麽收獲。蕭渡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如果找不到嫌犯,只要鬧上府衙,芸娘必定會被認定有最大的嫌疑,而她的身子又怎麽可能經得起任何刑器逼問。他望了一眼已經從驚吓中恢複,正抱膝坐在臺階上,呆滞地望着前方的芸娘,心中暗恨道:這個人不僅要容翹死,還想讓芸娘做替罪羊,若是被他找到,預定不會輕饒“他”!
這時,蕭渡感到有一雙軟軟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回頭就看見元夕滿臉慘白地站在他身後,忍不住朝旁邊吼道:“不是說了,不要驚動夫人!”
元夕連忙道:“不怪他們,是我睡不安穩,看見院內點了燈覺得奇怪,就起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她慢慢走到容翹的頭顱旁,看着昨天還與她親昵調笑之人,此刻竟已變成身首異處的冷硬死屍,忍不住捂住嘴,淚水不斷湧了出來。
就在今日之前,她從未想過容翹會背叛她,容翹雖不是自小就跟着她,卻一直十分忠心,又乖巧能幹,總能替她将所有事安排妥當,又事事為她着想。她想起在她倒下那一刻,容翹流着淚和她說對不起樣子,總覺得她一定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而現在,不管她想告訴她什麽,都已經随着她的死,被永遠的掩埋了起來。
蕭渡輕輕扶住她的肩,道:“你還沒完全恢複,快回屋歇着,這裏我會處理。”
元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堅定神色,道:“她是我房裏的丫鬟,我不會讓她就這麽死了!”她蹲下身,盯着那頭顱細心地查看,過了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道:“她的額角處有很深的勒痕,應該是被長時間的蒙住眼睛;雙目凸出,舌頭伸長,是被割喉嚨而死;傷口平整,兇器是非常尖銳的利器;鮮血被濺得這麽遠,說明是在生前就被割喉。”她的聲音細細軟軟,詞句卻用得準确細致,讓一旁的小厮聽得目瞪口呆,蕭渡斜瞥他一眼道:“還愣着幹嘛,還趕快記下。”
元夕卻連目光都未曾移動一分,又盯着那無頭的身子,露出疑惑的神色,道:“這個倒下姿勢有些奇怪,好像是正在移動時,突然被害。”蕭渡奇怪地盯着她,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元夕也有些想不通,蹙着眉方才站起,突然感到額角生痛,身子猛地晃了晃,差點栽到地上。
這時,她被一雙結實的臂膀扶住,還未來得及反應,就感到天旋地轉,再回過神來發現已經被蕭渡打橫抱起,他不容拒絕的聲音自上方傳來,“不管發生了什麽,你先給我回去好好歇息!”
元夕當着這麽多人突然被他抱着,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将臉死死埋進他胸前的衣襟,想要掙紮地站起來。蕭渡被她蹭得有些發癢,忍不住低頭輕聲吼道:“別亂動。”元夕不敢再動,只得僵着身子被他抱回了屋。
蕭渡将她輕輕放在床上,又細心地替她塞好瓷枕,整好薄被床榻,才準備轉身離去,元夕默默看他為自己做得這一切,積了一晚的情緒猛地在胸口迸發,竟大着膽子,一把拉住他的手。
蕭渡感到她柔軟的肌膚在掌心摩挲,暗罵自己這時竟還會心猿意馬起來,于是轉頭故意笑道:“快些睡吧,總不至于要我替你更衣吧。”
元夕臉上一紅,低下頭輕聲道:“我是想說,謝謝你,已經很久沒有人像這樣照顧我了。”蕭渡看着她眼神怯怯,緋紅的小臉藏在衣衽內,突然生出些沖動,想将她緊緊抱在懷中,甚至……
就在這時,門被“砰”地推開,李嬷嬷端着一盆熱水進來,熱情地招呼道:“侯爺還沒洗漱吧,您放心,房裏什麽都給您準備好了,有什麽需要就只管使喚我和安荷去做。”一副今晚不将他留下就誓不罷休的架勢。
元夕與蕭渡互看一眼,頓時都有些尴尬,蕭渡輕咳一聲道:“不必了,那邊還有些事要處置,就不勞煩李嬷嬷了。”李嬷嬷端着水僵在那裏,掩不住失望之色。蕭渡頓時有些失笑,轉過頭對元夕道:“你先好好歇息,我……過兩日就來。”元夕見李嬷嬷聽得笑容滿面,熱情地送蕭渡出門,忍不住拉過被子蓋過自己的頭頂,将自己藏在裏面裝作睡着。
可她雖是又困又乏,這晚卻睡得并不安穩,睡夢中一時見到容翹滿面淚水和她說話,一時又見到她懸着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凸着雙目死死瞪他。終于熬到天亮時,她正迷迷糊糊睜開眼,突然聽見門外有人焦急地喊道:“夫人起來了沒,侯爺讓她趕快去花廳,說有要事商議。”
元夕心中一驚,蕭渡昨日既然說了讓她好好歇息,此刻突然急着找她一定是出了大事,也顧不得腦中暈沉,連忙叫李嬷嬷進來替她簡單梳洗,匆匆朝着花廳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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