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心意

天入了伏,便是一日熱過一日。這一天,天空中烈日灼灼,一絲風也不見,元夕坐在茂密的花樹之下,認真地翻看着手中的賬冊,雖有頭頂的樹蔭蔽日,卻仍覺得悶熱難耐,才坐了一會兒,身上的薄衫就被背上的汗給沁濕。

她的房內雖然早備了冰塊解暑,但她總覺得太過憋悶,又貪戀着這栀子花的香氣,便還是日日來這邊看書。安荷站在她身後,與另一名圓臉的小丫鬟正輕輕為她打着扇子,那圓臉小丫鬟是蕭渡專程撥給她的,名字叫做莺兒,今年不過十五歲,性子活潑單純,與安荷十分投契,雖說不如容翹細心懂事,但卻令人放心許多。

元夕回頭看了看一邊打着扇子,一邊不斷擡袖拭汗的兩人,心中有些不忍,于是開口道:“不用扇了,你們都去亭子那裏歇息會兒吧,”安荷心疼着自家小姐,便咬着唇有些猶豫。元夕笑道:“你們在這扇來扇去,把我的書頁都扇得亂飛,讓我還怎麽靜心看下去。”安荷這才放心下來,朝她道:“那夫人先看着,我們待會再來伺候。”說完便開心地拉了莺兒出去說話玩耍。

元夕凝神看着面前的賬冊,心裏卻始終靜不下來,面前的樹叢中鳥啭蟬鳴,攪得她愈發心煩意亂起來。王姨娘的死還沒理出個頭緒,侯府的所有事務與賬目就交到了她的手上,可她到底只有十七歲,又從未有過管家的經驗,因此幾乎事事都要仰仗總管周景園元協助,實在覺得力不從心。不過幸好有這些雜事将每日塞得滿滿,讓她無暇分心再去想那本書、那個人,或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她掏出帕子擦了擦自額上不斷滑落的汗水,忍不住蹙眉嘆了口氣,覺得愈發燥熱起來。

就在這時,從外面走來一個小丫鬟,元夕認出這是常跟在蕭渡身邊的丫鬟習秋。習秋一來就朝她行禮,又從手中食盒中拿一個精致的瓷碗擺在她面前,元夕低頭看去,發現碗裏竟是一道櫻桃冰酪。這是她在相府中都極少吃到的甜點,鮮嫩欲滴的櫻桃配着冰鎮過的甜酪,在這悶熱的天氣下顯得格外清爽誘人。

習秋道:“這是侯爺讓我給您送來。,他說夫人每日太過辛苦,特地讓廚房做了這櫻桃冰酪給夫人消暑。”說完捂着嘴笑了笑,又加一句:“侯爺對夫人實在是用心至極,真是羨煞我們這些旁人啊。”

元夕的臉紅了紅,又覺得有些奇怪,他為何會知道自己在這裏看書。但還來不及多問,習秋已經笑着行禮告辭。眼前這碗甜品實在誘人,她不及多想就舀了一勺放進嘴裏,酸酸甜甜的櫻桃,配着冰涼可口的甜酪,頓時将滿心的燥熱全驅散開來,甜絲絲、冰涼涼,化在唇齒間,又沁入心脾。

她就這麽一勺勺地舀着,嘴角不自覺就挂起一抹淺笑。這時,她突然聽見嘩嘩的水流聲,連忙擡頭一看,竟看見潺潺水流自不遠處的屋檐下傾瀉下來,如同瀑布一般垂挂飛濺,元夕驚訝地瞪大了眼,再看仔細些,原來是在屋頂上放了一個巨大的儲水罐不斷往下注水,清澈的水流激起陣陣涼意,栀子樹被水流推得輕輕搖晃,拂起卷着花葉香氣的微風。元夕看着看着,她明白了這是效法宮廷中涼殿,特意為她祛暑,不用說一定也是蕭渡的心思。她于是坐下來,重又拾起那本賬冊,這次卻是伴着的輕柔的水聲與微風,心中只剩涼爽與欣喜。

而隔着一道晶瑩水簾,蕭渡坐在榻上遙遙看着她,見她一直蹙起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唇角帶着甜甜的笑意,心中便湧起難言的滿足,突然間明白了,舊時昏君為什麽寧用千金來博佳人一笑。這時,門外有小厮喊道:“駱先生到了。”

蕭渡連忙落下竹簾,走到桌案旁坐下,道:“請他進來。”

駱淵一進門就聽見窗外有流水聲滴答作響,便笑道:“侯爺這書房倒是頗有些情趣。”

蕭渡想起尚在窗外看書那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道:“那是自然。”

駱淵坐下道:“不知道侯爺今日找駱某所為何事。”

蕭渡臉色漸轉凝重,道:“王姨娘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駱淵點頭道:“我大致聽說了,夏相用得這招果然陰損,先借着夫人的事逼迫侯爺徹查,又在關鍵時刻帶兵拿人,讓王守成以為侯爺與夏氏私下有所牽扯。據說王守成為了胞妹的死,已經幾日稱病在家不願外出,想必他已經把這筆帳全部記在了侯府身上。”

蕭渡搖頭道:“若不是他這個妹子,他如何能攀上侯府的關系,如何能有銀子在朝中打點關系。但說到底,也是我們侯府為他鋪得路,總不該這麽快便翻臉不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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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淵道:“話雖如此,但世人皆是這樣,這恩他會記在他妹子身上,可他妹子死了,這仇自然要算在侯府身上。”

蕭渡嘆氣道:“還好他這些年與侯府有諸多牽扯,又與夏氏鬧得水火不容,應該也不會這麽快就倒戈。只是,王姨娘這件事只怕還另有隐情。”

駱淵皺眉道:“不是聽說已經人贓俱獲?還能有什麽隐情。”

“那幾日迫于夏相的緊逼,只能順着容翹的死查下去,恰好所有線索又都指向王姨娘。後來我才發覺,這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好像有人故意操縱一般。而且要布局殺死容翹,要并非一個人就能完成,可我們查了許久,也查不出王姨娘身邊有誰會是幫兇。王姨娘入獄後,卻不明不白地死了,這就更加令我懷疑。”

駱淵皺眉道:“侯爺懷疑侯府裏還有人有問題?就是這個人藏在背後搗鬼,又把一切退給了王姨娘。”

“沒錯”蕭渡道:“而且我還懷疑,這個人在私下裏和夏相有聯系。所以我必須把他給挖出來,只可惜現在還查不出什麽頭緒。”他揉了揉眉心,又問道:“對了,這幾日,邊關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駱淵道:“根據函谷關發來的邸報,最近蕪人在邊關有幾次小規模的進犯,都被帶鄭将軍帶人趕了回去。今上龍心大悅,下令全軍封賞。”他擡頭看了蕭渡一眼,別有深意地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蕪人恰好在這個時候進犯,讓夏相找不到機會對蕭家軍下手,這應該也是侯爺安排的一步好棋吧。”

蕭渡笑道:“我不過派人把目前的境況傳給了鄭龍,他們跟了我這麽久,自然知道應該怎麽做。”他又囑咐道:“你替我好好盯着,若夏相那邊有任何風吹草動,一定要來報給我知道。”駱淵點頭應下,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話,駱淵才告辭離開,他穿過院門,剛剛走到廊橋之上,他突然頓了步子,朝前行禮道:“蕭夫人。”

元夕正帶着安荷和莺兒準備回房,一見到面前這人,心頭便顫了顫,有許多話湧上喉間,卻只是淡淡地點頭回禮,兩人都未在開口,只是低着頭擦肩而過。元夕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輕聲道:“小夫子,對不起。”對不起,沒能回應你的心意。

她頓了頓,才繼續道:“對不起,你說得那本書,可能弄丢了。”

駱淵身子一震,心中酸澀難言,面上只是故作輕松道:“無妨,如果蕭夫人想看,我再去給你找。”

元夕不敢再看他,低頭道:“不必了麻煩,我現在恐怕也沒有時間再看了。”說完她連忙轉身,在淚水還沒來得及流出之前轉身倉皇離去。就這樣吧,不應長出的枝芽,就在還未壯大之前狠下心斬斷,對他還是她,都一件好事。

元夕失魂落魄地回到房裏,渾渾噩噩地也不知吃了什麽做了些什麽,一直到黃昏時,突然有小丫鬟帶來消息,說公主傳她去房裏相見。元夕覺得有些奇怪,卻不敢怠慢連忙往公主所在的院中走去。

混着檀香與藥味的上房內,公主正持着佛珠閉目養神,她的臉色比之前紅潤了許多,人也精神了許多,見到元夕竟破天荒地露了些笑意,道:“先坐吧。”

元夕忙坐下,恭敬道:“婆婆叫我來有什麽事?”

公主道:“這些日子府裏發生了太多事,我雖然一直不喜歡王淑瑤,但是萬萬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她嘆了口氣,又道:“現在府裏的事都交到你手上,你可還處理得來。”

元夕猶豫了一會兒,實話實說道:“我入侯府的時間尚短,對這些事也并不擅長,大部分事都得仰仗周總管來幫忙。”

公主搖頭道:“周景元雖是府裏的老人,但到底也不是主子。現在正是內憂外患之際,府中內務一定不能出了纰漏,可惜我這身子又實在不好。這樣吧,你若覺得吃力了,可以去找蔡姨娘幫忙,她以前就是老爺房裏伺候得,做事還算能幹妥當,對府裏的事也都熟悉,她現在搬進了萱兒的院子裏,你去找着也方便。”

元夕想起蔡姨娘那一慣與世無争的面容,心中覺得這倒也是個辦法,但她到底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擡頭疑惑地看了公主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公主似乎讀懂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是怕我會忌憚她,擔心她變成另外一個王淑瑤是吧。你放心,她這個人一貫膽小怕事,借她個膽子也不敢造次。現在又好不容易得回女兒,正是急着表現之時,必定會盡心幫你。”她又嘆口氣道:“我雖心裏怨恨她們,可到底還是要以侯府的安危為重,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嗎。”

元夕見她這麽說,也就放下心來,于是向公主道了謝,又問候了幾句才離開。

天漸漸黑了下來,一輪明月挂上梢頭,蔡姨娘正在房內寫字,突然看見窗外有一個人影閃過,她面色一變,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推開門,對丫鬟道:“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随後緩步走出院子,見身後無人跟着才加快步子,來到一處僻靜的假山後面。

那假山後早已站着一人,她一走過去就皺起眉低聲道:“你現在來找我幹嘛?萬一被人看到了怎麽辦?”

那人譏諷一笑,道:“蔡姨娘現在身份不同了,已經不屑再見我這樣的小角色了嗎?”

蔡姨娘臉色緩了緩,笑道:“怎麽會呢,我能有今天還不是多虧了你。只是現在風頭還未過去,你我還是少接觸的好。”

那人道:“我也不想來找你,只是你答應我的事還沒辦到呢。”

蔡姨娘嘴角浮起一個陰冷笑容道:“你說她嗎?放心吧,別看她現在正是風光,很快,我就會讓她嘗到跌到谷底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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