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生隙(上)

時近中秋,從宮裏傳來了一個消息,常年駐守在益都的慶王和王妃将從青州府趕回京城參加今年的中秋宴。而慶王妃在未出嫁時,曾是瑞安公主在宮中的密友。她跟随慶王爺離京多年,此次難得回京便想着來見一見這位曾經的好姐妹。兩人隔了二十餘年未見,少不得有許多話要續,因此定下在侯府中留宿幾日。

這對剛剛接掌府中中饋,本來還處在混亂中的元夕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好事。迎接藩王王妃的規矩繁瑣,光是要找出匹配王妃身份的住處就令她頗為頭疼。最後還是聽從蔡姨娘建議,将公主所居正院旁栖霞院重新修葺一番,這樣最為省時省力,正好方便兩人來往走動。只是如此便又是一大筆支出,調撥多少銀子、安排多少工匠,工期如何控制,樣樣都需計劃周詳。

元夕幾乎每日都陷在這些瑣碎事務中,忙得腳不沾地,抽空才能回房喘口氣。這日,她正偷得半日清閑,靠在美人榻上,小口呷着安荷替她冰好的酸梅湯。目光移向桌案上不知閑擱了多久的書,突然生出深深的感慨,自己再也回不到躲在相府裏一個人看書發呆的日子了。

可是,要主持偌大一座侯府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若是王姨娘還在一定能安排得十分妥當。想到此處,她望了望杯中酸甜相間的湯汁,默默嘆了口氣:王姨娘雖然自私貪婪,到底是将整個心力耗在了侯府上,走到今天這步,是非對錯又有誰能評說得清楚。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時,李嬷嬷輕輕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個容貌俏麗的小丫鬟,白皙的小臉上還挂着淚痕,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望着她,看起來頗令人生憐。

元夕見李嬷嬷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連忙問道:“怎麽了?是出了什麽事嗎?”

李嬷嬷嘆了口氣,道:“夫人最近事務繁忙,本不應随便來煩你,只是……”

元夕放下瓷碗,故意板起臉,道:“你我之間還說這些話做什麽,有什麽事就快說,再不說我可生氣了。”

李嬷嬷于是扯了身後那個楚楚可憐的小丫鬟到面前,道:“這丫鬟名叫墜兒,是二少奶奶房裏伺候得,她恰好是奴婢的同村,所以我們平日裏十分投緣。誰知就在幾個月前,她去給二少爺送茶點時,竟被……”她停了話頭,深深嘆了口氣,墜兒更是捂住臉嘤嘤哭了起來,李嬷嬷也抹了把淚,繼續道:“我們這些做下人得,命本就不由己,平白被壞了清白也只得将苦水自己吞下,誰知這個月她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子,二少爺卻怎麽也不願認賬,二少奶奶也說她行為不端要将她的胎兒落下逐出府外。她一個弱女子,在京城又無親無故,只有找上了老奴,想求夫人替她做主。”

元夕皺起眉頭,如果她說得是真得,這件事關系到侯府的血脈,怎麽夜輪不到她來出面,于是試探地問那早已哭成淚人的墜兒道:“老爺和公主他們知道嗎?”

墜兒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道:“我去求過公主,可她只讓餘嬷嬷和我說,二少爺一向不由她管教,這件事她插不了手。我也去找老爺,可他根本不見我。”

元夕心中有些疑惑,到底是關系到侯府的血脈,老爺和婆婆為何會如此冷淡。她于是露出為難之色,正想要拒絕,墜兒已經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哭喊道:“求夫人救救我肚子裏的孩兒,奴婢不過一條賤命,但這腹中胎兒是無辜的,只要能生下這孩子,奴婢願意永遠離開侯府,将孩子交給二少奶奶撫養,發誓永不與他相見。”

元夕見她不顧一切也要保住腹中胎兒,心中隐有所感,猶豫了一會兒,道:“這樣吧,我試着幫你去和二少奶奶說說,看還有沒有商量的餘地。”墜兒驚喜地擡起頭來,千恩萬謝一番,李嬷嬷也喜上眉梢,忙将她扶起,元夕又安撫了她一番,便帶着李嬷嬷去了王淑琴的房內。

她踏進門時,王淑琴正在修剪着面前的一株芍藥,她看起來清瘦了許多,眉宇間仍是萦着淡淡的愁色,她轉過頭看見元夕,十分莊重地行了個禮,道:“大嫂怎麽今天有空到我房裏來。”

這便是王淑琴,無論她心裏藏着什麽事,永遠都能表現得這般端莊得體,元夕莫名想起曾經被她陷害的那次經歷,努力将這些心思揮去,坐下道:“我今日來是為了那丫鬟墜兒的事。”

王淑琴的臉上閃過一抹怨毒,仍是笑道:“一個賤婢,何須勞動大嫂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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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猶豫一番,慢慢道:“她和我說,她願意留下這個孩子,将他養在你的名下,自己遠離侯府,發誓再不與這個孩子相見,不知道弟妹以為如何。”

王淑琴輕輕撚起方才剪下的枝葉扔出窗外,眉間波瀾不興,道:“人是我房裏的人,事也是我們房裏的事,至于怎麽該處置,好像不需要大嫂來替我們做主吧。”

她言辭冷硬,卻也說得在情在理,元夕嘆了口氣,知道再無商榷餘地,只得帶着李嬷嬷告辭。一回到房內,墜兒立刻滿臉期盼地迎了上來,但一見她神色便明白發生了什麽,随後軟軟跪坐地上,捂着臉絕望地大哭了起來。

元夕讓李嬷嬷送走了墜兒,心裏憋得有些難受,她明白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也不該由她去做,只是有些人生來就該命如草芥,任人踐踏嗎?她望了望窗外逐漸黯淡下的日光,突然很想回到相府中,做一個不受寵愛,卻活得快樂簡單的少女。

就在這時,門外有小厮喚道:“夫人,侯爺請你過去一趟。”元夕想起蕭渡,心頭不由軟了一軟,便收拾起這些傷冬悲秋的情緒,理了理衣鬓,随那小厮一路走到蕭渡所在的書房內。

一進門,她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蕭渡背門而立,目光不知落在窗外的哪個方向。聽見房內響起腳步聲,他只是冷冷喚那名小厮出去将門關好,卻并未轉身。

門一關上,屋內立即陷入沉寂,靜得讓人有些窒息的沉默中,只剩漏壺中水滴滑落的聲音。元夕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而生硬的背影,心中不由一突,覺得有些忐忑起來。

就在這時,蕭渡終于轉過身來,臉上挂着幾分痛意幾分嘲弄,拿起桌上的一張紙,道:“怎麽你還有一個名字叫婉婉嗎?”

元夕身子猛地一震,感到如遭雷擊,她死死盯住他手上那半張的書頁,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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