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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因回頭一腳踹在對方的膝蓋上,那人吃疼暗暗叫了一聲。
祁因雖然看着瘦弱,好歹是名運動健将,這一腳踹得非常用力,對方是個高高壯壯的男人也被她踢到彎腰。
祁因趁機再跑,對方也沒再拉她。
“對不起,吓到你了吧。
我不是壞人,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這種程度的謊話豈能騙得了她,她邊跑邊拆穿謊言:“我爸已經死了!”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男人急切地說,“你叫祁因對不對?你看,這是我和你爸爸的合照!我是來給你媽媽治病的!”祁因停下腳步,确定和那個怪人保持十米以上的距離之後才回頭,吃力地看向他手裏的黑白照片。
“真的,你和你爸爸在日本認識,從小一塊兒長大。
後來他先回了國和你媽媽結了婚,之後有了你。
你爸爸是97年去世的你媽媽現在還癱瘓在床。
你今年16歲對嗎?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叫宋仁濟。”
王昱童大老遠見祁因和個陌生男子相對而立,立刻跑過來,特別戒備地看着對方:“叔叔你是誰?你好像不是我們廠的人。”
仇秀珍也不認識他,上前将兩個小姑娘護在懷裏。
“誤會誤會,我是祁先軍的舊友。”
仇秀珍看他斯斯文文穿着也很得體,一雙皮鞋刷得光光亮亮。
他身後停着輛車,仇秀珍看了一眼那車,和她在福州開火鍋城的妹妹是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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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你看看,這是我和先軍的合照。”
男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雙手遞上照片之後立即退後。
仇秀珍看了眼,照片裏的人的确是祁先軍。
那時的祁先軍看着也就十多歲,和大家印象裏郁郁寡歡的酒鬼完全不同,他和身邊的男人笑得非常開心。
“宋仁濟?”仇秀珍看看他,再看看照片,他的确很像照片裏的人。
可王建國不在家,夜深人靜的仇秀珍也不敢随便接近陌生人。
正好王建國的徒弟騎了個車叮叮當當地剛約會回來,看到仇秀珍立即飛過來:“師母!怎麽了!”
有人壯膽仇秀珍輕松許多,問這個宋仁濟做什麽來了。
宋仁濟看着祁因笑:“我知道祁因她媽媽年紀輕輕癱瘓在床很需要錢,先軍去世這些年家裏裏裏外外都是小姑娘在照顧,非常辛苦。
我沒法幫忙,只能在我能幫助的範圍內聊表心意。
祁因,你來。”
祁因倒是挺大方地上前去。
宋仁濟拿過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裏面的錢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給你媽媽做手術,再給自己買點東西。
我這次來得有些匆忙就帶了這麽些,裏面還有我的電話,錢不夠了再聯系我。”
王建國的徒弟“哇”了一聲:“天上掉餡餅啦。”
仇秀珍拿胳膊肘頂他。
王昱童皺眉看着那紙袋,比上回廠工會和婦聯捐款的那次還厚實。
她本能地覺得祁因不會收這莫名其妙出現來路不明人的錢,何況還是這麽多錢。
祁因捏着錢,久久地沉默,最後略帶痛苦而艱難地說:“謝謝。”
“千萬別客氣,我和你爸爸感情很好的,只是這些年一直沒機會聯系。
不瞞你說,我也是這個月和以前日本的朋友們聚會才知道他已經去世的消息。”
宋仁濟長長地嘆了口氣,“太可惜了,這麽年輕就去世,他這輩子過得實在太苦了……你和你爸爸長得真像。”
仇秀珍怎麽看這男人都覺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哪兒不對。
祁因邀請他到家裏坐坐,他說不必了,時間太晚他還要趕去南平。
“有什麽困難一定要跟我說。”
宋仁濟上車前一再囑咐祁因,“給我打電話。”
宋仁濟走了,小徒弟特別好奇過去問祁因:“我能看看裏面有多少錢麽?”祁因把紙袋給他,他撥開一看,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仇秀珍。
“別鬧了,快還給人家。”
仇秀珍真受不了這孩子。
不過說起來在那個物質匮乏的年代,普通老百姓一個月工資就幾百塊錢,突然見到大幾萬塊,是個人都得緩半天。
“拿這麽多錢回去太危險,我們送祁因回去吧。”
仇秀珍問祁因,“你自己有銀行賬號嗎?保險點把錢存起來,別放這麽多錢在家,你家之前不是進過賊?”“我沒有銀行賬號,都是用我媽媽的。”
“也行,這樣,明天阿姨請個假送你們去上學,咱們順便把錢存上。”
“嗯好,謝謝阿姨。”
仇秀珍摸祁因後腦勺:“不用謝,你和我們家小童這麽好我把你當女兒的。
小童好像一直在等你,大晚上的覺也不睡說你還沒回家,擔心你的安全非得出來看看。”
王昱童被她媽媽說得臊得很:“媽!”“怎麽了?你們小姐妹感情好挺好的呀,你們這代是獨生子女,好朋友之間多幫助幫助是好事,以後你有個什麽事祁因也會幫你的。”
祁因微笑:“是,一定的。”
王昱童平時也沒這麽小氣,媽媽說她們倆感情好她還巴不得呢。
可這回不一樣,她和祁因哪還是什麽正經的小姐妹啊,都已經……王昱童偷偷看一眼祁因,祁因正好也看了過來,兩人目光都有點微妙,匆忙避開,生怕會被仇秀珍發現些什麽。
仇秀珍她們送祁因回家時問她:“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媽去醫院了,剛檢查完。”
“又去醫院了?不是剛做完手術嗎?”王昱童心漏跳半拍。
祁因很鎮定回答:“不小心摔了一跤,沒有什麽大礙,但還是上醫院看看比較好。”
“怎麽這麽不小心摔了?你也再細心些,你媽媽本來身體就不好,經不起摔。”
“我知道了。”
到了衛生所樓下小徒弟騎車走了,王昱童說有點話要跟祁因說,跟着她一同上樓。
仇秀珍在樓下等着她,她們倆站在二樓走道裏,王昱童小聲問:“你媽媽真的沒事麽?”“嗯,就是摔了一下,不嚴重。
但是情緒好像不太好,一直在鬧脾氣,一整天什麽東西也沒吃,林醫生也沒辦法只好給她輸液。
輸液的時候又把護士給打了。”
“……都是我的錯。”
“跟你沒關系,她一直都這樣神經兮兮的。”
很明顯祁因的話是在寬慰王昱童,這事的确是她們刺激到了楊素才導致楊素摔傷住院,王昱童難辭其咎。
“所以,當時你媽媽是真的看到了麽?全部都看到了嗎?”王昱童還抱着一絲僥幸心理,卻在下一秒被祁因斬釘截鐵的一個“嗯”字打破了。
“那、那怎麽辦?”“別慌啊,她癱瘓了能怎麽樣?當時能說幾個字,後來去醫院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沒事你別放在心上,她也不可能去找你媽媽說什麽。”
仇秀珍在樓下提醒王昱童快點回家。
“我不是怕她找我媽。”
王昱童逞強,“我是怕她對你不好,萬一她也打你怎麽辦?”“我不怕她的,倒是你……”提及那個巴掌,祁因心疼得不行,“還疼嗎?”“早就不疼了。
明天你還要去醫院?“”林醫生說第二次手術本來就要開始準備了,這次住院正好,一并檢查之後觀察,能做就做了。
我正愁錢的事,你看,錢就來了。
我也挺幸運。”
“可是那人是誰啊?誰會給小時候認識的朋友家裏這麽多錢。”
王昱童不太喜歡那個姓宋的男人,說不上為什麽。
祁因說:“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也會這麽做,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你。”
楊素第二次手術安排在五月份進行,度過四月之後日光城馬上熱了起來,氣溫爬上35度之後就一直沒降下來過。
王建國兩頭跑了好幾次,仇秀珍跟着他一塊兒愁眉苦臉,王昱童隐約聽見他們說什麽廠房說什麽租房,她沒敢細問,生怕問了便會立即得到答案,迅速被帶離日光城。
她一直想找機會跟祁因說她家裏可能有的變動,卻一直開不了口,總覺得一旦開口祁因就會疏遠她,就會覺得她是個背叛者。
未來可能發生的變動讓王昱童對祁因的親密都小心翼翼,充滿了罪惡感。
夏季的校園裏全都是不知熱為何物的小豹子,太陽在頭頂上炙烤,他們在操場上瘋跑。
王昱童特別不喜歡曬太陽,一曬就黑,一黑就醜,進入五月份之後她發現自己變黑又變胖,課間操還非得下去曬太陽,簡直成了她的噩夢。
“我班芋頭一回頭,震倒一棟教學樓;我班芋頭二回頭,飛沙走石水回流;我班芋頭三回頭,男人自殺成潮流;我班芋頭四回頭,吓得恐龍回地球……”蔣茂跟在王昱童身後每天編着不同的調調逗弄她,氣得王昱童到處找武器,極度後悔當時沒堅持下去的跆拳道,不然現在怎麽也拽着他決一死戰。
蔣茂依舊抄着王昱童的作業,每次考試都墊底,王昱童也一副媽媽心腸地提醒過他:“你作業都不自己做考試哪會考得好?別抄啦,馬上中考了,你這樣怎麽考高中啊。”
蔣茂老大沒意思地挂在椅子上:“芋頭現在厲害了,都會教訓人啦?誰說我要考高中了。
不考。”
“不考高中你幹嘛去?”“去我表哥的小賣部幫忙呗,活人還能被尿憋死?”王昱童嫌他說話難聽不再搭理他。
不過這還是第一次有同齡人跟她說不上高中了。
在她印象裏所有人都會奔往高中的道路,經歷血淋淋的高考之後成為一名成熟的大學生。
如果不上高中,這麽小就要踏入社會嗎?就在楊素被推進手術室的那天,老姚早讀課就早早來了。
她走進教室的時候班裏的人都沒發現,哄鬧的教室裏她挺直了腰板,安靜地看着這些學生。
祁因喊了一聲:“起立。”
這時大家才發現老姚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立馬全站起來,齊刷刷地:“老師好。”
老姚沒像平時模式化地回答“同學們好”,而是壓了壓手掌,比了個“坐下”的手勢。
氣氛莫名地古怪。
“今天上課之前我要告訴大家一件事。”
老姚低沉緩慢的聲音讓人心慌。
王昱童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的斜前方,空的。
“我們的蔣茂同學,昨天去世了。”
老姚說出這話的時候全班人幾乎同時轉頭看向蔣茂的課桌,低低的一片驚訝聲。
“他騎摩托車幫家裏人運貨時遇到了車禍,沒有戴頭盔,當場被撞身亡。
明天他家裏會為他辦追悼會,為了方便各位同學參加特意定在中午。”
老姚的表情有些失控,低下了頭,“大家有空就去送他最後一程吧……”同學們互相交換吃驚和難以置信的表情,祁因看向王昱童,見她整張臉都白了。
記得上一次直面死亡的時候王昱童年紀還小,面對将要離開這個世界的爺爺,她表現出的是害怕。
那時她并不明白什麽是死亡,這一次她依舊懵懂,可她很難過。
每天都會見到的人,會說話,會生氣會笑的人,一夜之隔就成了擺在靈堂前的一張黑白照片。
王昱童和祁因站在一起,看着白色布簾下蔣茂被封存在玻璃框之後的臉,非常陌生。
王昱童眼淚不停地往下掉,祁因抱着她,幫她抹去眼淚。
老姚站在人群中也在哭。
有人低聲說:“姚老師應該想起他兒子了。”
“她兒子怎麽了?”“前不久也是剛去世,據說也是意外從樓上掉了下去,哎,年紀也是這麽一點點。”
祁因看向老姚,兩鬓都已經花白的老姚一絲半點兇悍不剩,哭得像個孩子。
夏天的河堤旁很涼爽,有低飛的蜻蜓。
橋上轟隆隆地開過摩托車和公交,仿佛再多一輛車碾過橋就會被壓得支離破碎。
這是王昱童第一次逃課,也是祁因的第一次。
她們倆坐在那兒很久,風吹痛她們滿是淚痕的臉,她們認真地讨論什麽是生,什麽是青春什麽是成熟,什麽是死。
“當時我不該那樣傷他的心。
他很愛我們。”
提起去世的爺爺,王昱童特別內疚,“但是再也沒有機會向他道歉了……‘再也不可能’這幾個字,就是死亡本身吧。”
“那時候你還小,你爺爺明白的。”
祁因說,“這就是成熟本身。”
王昱童被她說得更難受:“那什麽是生,我們終有一天要死的話,為什麽而生?”“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連死也不是。”
“我們怎麽不能決定死?”王昱童站起來,指着河裏奔騰的河水,“現在我從這裏跳下去我就死了,我可以決定!”“可你真的會跳嗎?”祁因問她,“你的恐懼不會讓你跳,你對你爸你媽的負罪感也不會讓你跳,你的理智和牽挂更不會讓你跳。
你說你是不是無法決定死亡?“王昱童無言以對。
“就算活着的大部分時光裏都很痛苦,可我們都在貪戀快樂,就算快樂只有一瞬間。
大概這就是我們生的理由吧。”
王昱童發現祁因和她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幸好。”
祁因說,“我們的青春中有彼此。”
王昱童知道長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大人的世界有很多痛苦和陷阱,可她有祁因。
只要想到聰明的祁因在身邊她就有無窮的能量。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吧。”
王昱童握着她的手,有些激動。
“會啊。”
祁因笑道,“你不是說了麽?咱們要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以後結婚生孩子都要住在隔壁,老了再一起養蠶。”
王昱童臉一紅:“誰要結婚生孩子……”“不是你說的嗎?”“那時候不一樣啊!我才不要結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祁因迎着夕陽,笑容很甜。
帶着一些欣喜和一肚子的心事回家,即将到家的時候聽見家裏一陣躁動聲,王昱童特別心慌:難道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她心驚膽戰地沖回家,見仇秀珍突然跑出來,對着她狂奔。
王昱童吓了一大跳,正要後退卻被她一把抱住。
“小童!你爸爸談成了!咱們要走啦!”走?王昱童呆若木雞,王建國站在家門口,特別得意:“小童,我們要離開這裏,展開新生活了。
我一定會讓你們幸福的,我們都會更好的。”
離開?更好?王昱童的腦袋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
什麽是生,什麽是青春什麽是成熟,什麽是死。
什麽是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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