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宋仁濟的車往市裏開,路上車人漸漸多了起來,讓起初覺得上陌生人車太魯莽的祁因漸漸安下心來。
宋仁濟早就看出她的擔憂,笑道:“別擔心我不是壞人,我只是要帶你去我和你爸爸曾經住過的地方。”
“住?”“嗯。
跟你說過吧,我和先軍在日本認識,他先回國了,作為知青被安排到日光城工作,兩年之後我回來找他,我們在一起住過一段時間。”
祁因低着頭玩手指。
“就在森工醫院邊上,那邊有一排老樓,有一間是我爸爸朋友的房子,當時閑置着就借給我們住,你來過這兒嗎?”宋仁濟說話的時候車已經開到森工醫院門口。
“嗯,有來過。”
“你爸爸帶你來的嗎?”
“不是,我有個同學家也住在這裏。”
宋仁濟顯得有些失望,下車,祁因也跟着下來。
“就在那裏。”
宋仁濟指着前方一棟黑得幾乎看不清的老樓說道,“樓梯邊第一單元往上數三樓第一間,那就是我們以前住過的地方。
他應該也沒跟你提過我。”
“嗯。”
“哎。”
宋仁濟嘆了口氣,“小因,你不僅長得像你爸爸,連這不會說謊的性格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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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我就是有點想念這裏了帶你來看看,怎麽樣也算是你爸爸的故居嘛。
你看,這家賣炒粉的店居然還在,哇,以前它就是我們的食堂。”
宋仁濟從祁因身邊走過,帶着一陣清晰的香水味。
祁因眨眨眼,跟在宋仁濟身後。
“小因吃點東西嗎?我好久沒吃這家的炒粉了。”
宋仁濟說着就已經坐了過去,破破爛爛的店裏只坐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看見有客人他穿着拖鞋背心走過來,用本地話問她們吃什麽,宋仁濟向祁因求助,祁因說兩碗炒粉。
包菜絲、香菇、瘦肉和辣椒混在一起爆炒後加入米粉,小夥子在火光沖天的大鐵鍋前熟練地颠勺,很快炒好兩份端上來,他多看了祁因兩眼坐回去繼續玩游戲機。
“真是一點都沒變,不過以前沒放肉,全素的。”
宋仁濟吃飯的樣子也很斯文,細嚼慢咽。
祁因的确很餓,但每次見到宋仁濟不知為何都會刻意壓抑自己的行為,仿佛被他的斯文感染了一般,就算再餓也都慢慢地小口吃着。
宋仁濟吃兩口便看祁因一眼,露出笑容。
“宋叔叔,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宋仁濟“嗯?”一聲。
“你和我爸爸到底是什麽關系。”
“為什麽這樣問。”
“以前我爸媽老吵架。”
祁因看着碗裏不斷撥動香菇的一次性筷子,“我聽到過幾次。”
“吵架?為什麽?”
“我爸覺得待在廠裏沒前途,不适合當個工人,一直想要出去打工。
但是我媽不讓,一提打工的事兩人就吵得不可開交。
我很小的時候好像才3歲,我媽有一次吵架吵急了抱着我爬到三樓樓頂,說我爸要走的話她就和我一起摔死。
這事後來我也是聽鄰居說的。”
宋仁濟不敢相信:“居然有這樣的事。
可是你媽媽為什麽不讓?出去打工不是挺好的嗎?而且你爸爸的确不适合當工人,他很有才氣日語又說得好,是該出去闖蕩闖蕩。”
“我媽說他不是正經想出去打工賺錢,就是為了去見一個人,說他變态。”
聽她這麽說宋仁濟先是一愣,立即就明白了。
“我媽說的那個人就是你,對嗎宋叔叔。”
宋仁濟把筷子放了下來,仿佛剛剛知道天大的事情,痛心疾首。
“所以你和我爸爸到底是什麽關系?”祁因問他,他沉默着。
“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到。”
祁因繼續吃炒粉。
一盞低瓦吊燈懸在他們頭頂,勉強能照亮小店,燈繩上全是灰塵。
桌面上是擦不幹淨的油膩,宋仁濟就像消失了一樣什麽都不說,再開口時很明顯他的思緒沉澱了下來,平靜了,接受了事實。
和祁因想的一樣,宋仁濟和她爸爸祁先軍的确有一段超越友情的關系。
他們在日本時年少氣盛,兩人一見如故非常喜歡對方。
宋仁濟說祁先軍是他們朋友圈子中公認的美男子,又高又英俊還會寫一手好詩,男人女人見了都喜歡。
不過他不喜歡別人,只喜歡宋仁濟。
祁先軍寫詩、畫畫、唱歌,全都只送給宋仁濟一個人。
本以為能一直在一起,但祁先軍的父親突然打算回國,硬是将他一起帶走,他們甚至連道別都沒來得及。
祁先軍走後宋仁濟大病一場,終于明白自己的心思絕對不只是友情而已。
他托在國內的朋友打聽到了祁先軍的下落,獨自跑回來和他見面。
“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回憶起來那場重逢的每個細節都還特別清晰,那時候我們一見到對方,哭的啊……眼淚根本止不住。
後來我爸爸知道我偷跑回國,他也沒辦法,就讓他在國內的朋友幫忙照顧一下,那邊那套房子就是當時借給我們住的,我們就住在一起了。”
“你們住在一起多久的時間?”“頭尾也就兩年吧。”
祁因點點頭:“那兩年時光一定特別快樂吧。”
“是,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當時想着可以就這樣一輩子待在一起,做最親近的人,誰能想到呢,最後他去世都是三年後我從別人口裏得知的……“宋仁濟的眼神有些發直。
“為什麽會分開?”宋仁濟看着從頭到尾都問得很冷靜的小姑娘,笑了。
即便再早熟也還是個孩子,別人的舊傷說扒就扒,毫不留情。
“他爸爸知道了我們的事,叫了一群人把我打了,威脅我如果不離開他兒子就殺了我。”
“你害怕嗎?”“不害怕,但是你爸爸怕,最後是他把我趕走的。”
“……”“那時候真的很氣憤啊覺得被他背叛了,我不顧家裏的反對為了他跑回國,那時候國內好窮的什麽都沒有,可我不覺得有什麽難過。
物資生活是一方面,人還是更在乎精神上的滿足吧。
和他一起的時候他就18塊錢工資,我從來也沒叫過苦,但最後他怕他爸爸就把我趕走了,這氣誰受得了啊。
更何況我走了沒多久他就找了個女朋友,就是你媽媽。”
“喔。”
祁因說,“我媽為什麽知道你們倆的事,是你告訴她的嗎?”宋仁濟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起以前的事眼角翻出點淚花。
“我對不起你爸爸,更對不起你媽媽。
我不該那麽做,可是年紀小啊,太沖動,之後年紀大了些想起這件事才明白你爸爸當時趕走我也是為了保護我。
或許我們都有更好的方法處理這件事吧,不過當時想不到,只想把心裏一口惡氣撒出去。
哎,我真是作孽。”
祁因搖搖頭,說了句宋仁濟完全沒想到的話:“別這麽說,都過去這麽久了,我爸也不在人世了。”
宋仁濟突然聽到這句話更受不了,眼淚馬上往下滾。
祁因默默給他遞紙。
從第一次見到宋仁濟開始,祁因對這個陌生男人已經有了判斷,今晚得知真相後她總算将這個家無數藏在暗中不為人知的扭曲細節串連在了一起,一切不合理總算合理了。
從祁因開蒙起祁先軍和楊素的争吵就沒停過。
祁先軍無數次想要走出日光城楊素都以自己和孩子的死相逼。
祁先軍終究是懦弱的,他沒敢走。
又或者他是有責任感的,他沒有走。
祁因分不清是哪一種。
但他的結局祁因親眼見證。
對于爸爸,她最多的印象就是拎着酒瓶子發瘋罵人打人。
他動手打楊素,好幾次祁因上前阻攔他也不停手,弄得女兒也渾身是傷。
祁因知道廠裏的人都罵她爸爸是個沒用的酒鬼,打老婆和孩子的畜生,都覺得楊素墜樓導致高位截癱絕對不是個意外,是祁先軍打的。
祁因是唯一目睹整個經過的人。
那天祁先軍照舊喝得爛醉,班也沒上直接回家了。
回家便開始收拾東西,就在家樓下上班的楊素看到了他,追回來問他又發什麽瘋。
“我要走。”
祁先軍打了一個嗝,發白的胡須上都是嘔吐物,他醉醺醺地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搖頭,“這不是我,我不應該這樣。
現在的生活完全在浪費時間。”
“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楊素冷笑,“你的時間值錢嗎?告訴你,你敢踏出這個家半步我就帶小因去死!”祁先軍突然指向她,發狠道:“你要死自己去!我要帶我女兒走!”中午放學的祁因已經站在樓梯口,聽到裏面的争吵聲不敢進屋。
楊素把家裏的東西都砸爛了,祁先軍裝了兩件破衣服就往外走,楊素雙手拽着他的胳膊整個人往後倒,大哭大鬧着讓他別走,他完全沒回頭多看一眼,倒是看見祁因的時候愣住了。
楊素也看見了祁因,臉上表情一變立刻跑上去抱住祁因坐到了二樓水泥護欄上,大喊:“你要敢走我們就跳下去!我們死了你也不會好過!我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說着楊素就将祁因抱出了護欄。
祁因很害怕,用力掙紮回來,死死扒着護欄邊。
祁先軍酒也醒了,滿臉的汗,氣極了直接沖上來要奪回女兒:“你要跳樓自己去!把女兒還給我!你死!你快去死!耽誤了我一輩子,你應該早點死!”楊素聽他終于說出實話,一腳瞪在他大腿上,祁先軍反手一推,将她從護欄上推了下去。
楊素的慘叫聲從耳邊穿過,随着一聲沉悶的落地聲戛然而止。
“媽——!”祁因從他懷裏掙脫,急忙沖下樓去。
他終于這麽做了。
祁先軍站在原地,灰色的衣服領口和後背上全都是汗漬。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平視眼前遼闊的藍天白雲。
往前走一步,看下樓。
楊素倒在一樓的水泥臺階上,手腳都摔變了形,她想動,但是動不了。
一灘血從她鼻孔裏流出來,浸濕了半邊臉。
祁因跪在她身邊哭着,剛到下班的點鐘廠裏的工人陸陸續續經過,看見這場面都吓着了,馬上湧上來幫忙。
十幾個人圍着眼神發直的楊素,祁因壓抑的哭聲和人們的議論聲混在一起,一波波地湧進祁先軍的耳朵裏。
祁先軍迎着所有人指責的目光,沒有一絲內疚,反而笑了。
發自真心地笑了。
炒粉還剩半碗,祁因已經沒了胃口,宋仁濟說送她回家。
從車裏出來,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衛生所,她忽然想起某個陽光明媚的寒假下午,她爸爸難得沒有喝酒,站在走廊上梳頭。
濃密的黑發往後梳,露出好看的五官。
他摸了摸剛刮幹淨的下巴,對着手中的鏡子似乎在尋找些什麽。
祁因剛從王昱童家回來路過他,他叫住祁因。
“聽說你會用縫紉機了?”祁因點點頭。
“難嗎?”“不難。”
“你們學校是不是開始學英語了?”“去年五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學了。”
“難嗎?”“不難。”
“上次教你的五十音圖背給爸爸聽聽。”
祁因張口就來,特別流暢。
“聰明,像我。”
祁先軍摸摸她的腦袋,告訴她,“好好學習以後考個好大學出去見識見識。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會成為和我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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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