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落花流水難解意

對淩煜而言,木頭就只是木頭,雖則種類繁多,性質各異,但都不過是不同的功用而已。但他奇異地能理解她,就如同自己幼時做的許多旁人看似荒誕不經的事,唯有當事人才知曉其中的樂趣。而她的樂趣又顯然不同于別人,自從他看見她的那雙手,看見那雙手下做出的東西,他就知道,她有所不同。

他将一堆木頭搬開,露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學着蘇淮年席地而坐。

片刻之前蘇淮年問他,會不會畫畫,他點頭應了聲會,她立刻招呼他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淩煜坐在她面前看她手指靈活動作,她手上的速度非常快,不同于他見過的尋常木匠,舉手投足間總是帶了些粗魯,明明她也是拿着一段尋常的木頭,手中握着一柄刀,偏生處處不一樣。

淩煜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他所熟知的女子大多溫婉,會做些女工,習琴棋書畫,待人溫和有禮,如同他的母親,如同梁靜姝。

從來沒有一個是像蘇淮年這樣,該是拿繡花針的手中,握的卻是锉刀;該是學畫山水的身段,整日與木頭為伍。頭頂永遠是毛茸茸的,碎發似乎總也長不長,一頭黑發那樣長,偏生從不肯好好打理。

他盯着她挺翹的鼻尖漸漸出了神,那上面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他覺得身上慢慢地熱起來,擡頭才發現,太陽已不知何時升到了正空,曬得人身上暖洋洋,他漸漸覺得難以忍受,起身脫了外袍,偶有微風吹過,沁人心脾的舒服。

他又亂七八糟不知想了些什麽,蘇淮年忽然喊了一聲:“好了!”

淩煜回過神來,這才驚覺,蘇淮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個木雕。淩煜接過那只木頭鳥,與記憶中那只死蠢的鳥有幾分相似,不過細節之處更為精致些。他真心贊道:“你的手藝精進不少。”

蘇淮年不知從哪借來了各色顏料,指着木頭鳥身上各處,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淩煜手執畫筆依着她的話塗塗抹抹,營裏漸漸有菜香味飄散出來,兩人卻都不知餓般在日頭下又坐了許久,被蘇淮年稱作小十一的木頭鳥漸漸成形,一身斑斓彩羽鮮豔至極,淩煜在眼睛處點睛兩筆,托在手中幾可亂真。

“你畫得真好!”蘇淮年拍着手嘆道,她從不吝啬贊嘆的話,因幼時爺爺難得誇獎,她時常自己對自己說。

鳥身上顏料還未幹,蘇淮年耐着性子等了一會,才小心翼翼抓住鳥腳,手摸到右翅下方一個發條轉了幾圈,那鳥突然振翅飛起來,鼓着一對看不見的黑眼珠子,繞着他二人來來回回飛了幾圈。

淩煜奇道:“你能控制它飛?”

蘇淮年仰頭看着小十一一身彩色在半空中招搖,搖頭道:“只能大概控制。”

蘇淮年口中喃喃,“……十,十一,十二!”話音剛落,小十一張着翅膀落下來,正停留在她手心。

“這右邊的發條是讓它繞圈的,發條轉幾圈小十一便飛幾圈,而這裏,”她拉起小十一左邊的翅膀,翅膀下對稱的位置露出一個相似的發條,不過露在外面的部分遍布螺紋,一圈一圈極為細密。

她接着說:“這個可以控制它直行,發條擰得多緊就能飛多遠。”

“你想用它當信鴿?”淩煜擡頭眺望了一眼,指着營帳盡頭不可思議道:“能讓它飛那麽遠麽?”

蘇淮年望了一眼遠處,自信道:“這點路途還是可以的。”

言罷手上開始擰發條。淩煜一臉無奈按下她的手揶揄道:“我只是打個比方。”

蘇淮年瞬間了然,低頭挫敗道:“小十會飛,小十一會轉圈,下次,下次我一定要做出可以靈活飛行的小十二!”

發條已被擰了好幾圈,她手上動作一停,小十一立刻沖了出去,一對五彩斑斓的翅膀在半空中拉風地撲扇,沒多久就飛出了老遠。

淩煜驚訝于這鳥的速度,愣愣地盯着看了許久。那鳥越飛越遠,眼見就要看不見,兩人舉步追上去,他一邊跑一邊問:“你擰了多少圈?它要飛多久?”

蘇淮年正待答話,前面傳來“哎呀”一聲,淩小紀捂着頭,從地上撿起小十一,震驚地睜大了眼,結巴道:“這、這是什麽?”

蘇淮年從他手上接過小十一,道:“這是我做的木頭鳥,小紀哥,它砸你頭上了?”

淩小紀一臉震驚,說話仍是不利索,“木頭鳥?會飛?”

蘇淮年點點頭,淩小紀立刻将小十一當寶貝一樣托起來,對着日光來來回回仔細地看,試圖看出些什麽端倪。奈何除了翅膀下兩枚發條,他什麽古怪也沒看出來。他又纏着蘇淮年問了個仔細,試探性讓小十一飛了幾圈又直行飛了一段,興奮得無以附加,全然忘了自己是出來喊他們吃飯的,追追停停,帶着小十一滿營地跑了個遍。

蘇淮年看着淩小紀跑遠的方向笑出了聲,淩煜冷着聲音道:“你喊他什麽?”

蘇淮年茫然地看過來,唇角笑意還來不及收斂,十分自然地回:“小紀哥啊。”

淩煜擰着眉道:“喊得這麽親熱做什麽?笨丫頭,真是不知羞。”

蘇淮年莫名奇妙看着他轉身就走的背影,簡直覺得不可理喻,她在他身後扮鬼臉,在心裏小小聲說:“喜怒無常的怪人!”

淩煜忽然回頭,她立刻站直了身子,憋出一個無害的笑,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果真喜怒無常!蘇淮年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來他忽然變臉的理由。她轉過身看向邊跑邊露出一口大白牙的淩小紀,眼睛又彎起來,還是小紀哥好,被人誇獎的感覺,永遠都那麽好啊!

淩煜剛吃過飯沒多久,一個小兵氣喘籲籲地進來,支支吾吾臉色怪異。

他今日有些煩悶,見他一個大男人這般扭捏只覺氣悶,冷着聲音道:“何事?”

那小兵猶豫再三,索性将手中剛收到的信鴿呈上,一鼓作氣回答:“歐陽城主醒了,蕭隊長跟他打了一架,眼下又昏了。”

淩煜一驚,手中茶水潑了大半,“打了一架?”

馬薩與安平之間路途不算遙遠,淩煜快馬加鞭,于日暮時分趕到了歐陽府。

端着臉盆的丫鬟忙進忙出,他踏進房門,正哭天抹淚的老夫人立刻上前來抽噎着道:“淩将軍,老身萬分感謝你救了我家奕兒,可你怎能留個煞星在此看顧他,如今……我命苦的兒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這話不好接。淩煜四下看了一圈,大夫手上拿着羊腸線,正在縫歐陽奕的傷口。歐陽奕躺着,臉色是病态的蒼白,嘴角還有些淤青,比他離開那日似乎……更虛弱了。又換下一盆血水,老夫人哎喲一聲上前去,哭得肝腸寸斷。

淩煜立刻膽寒地出了屋子,正瞧見蕭諾閑閑坐在涼亭中,冷着一張臉,全然沒有半分愧疚的樣子。

淩煜想,歐陽家實在是禮數足夠周到,才會在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後還能忍着沒把她扔出去。

他問了許久,才從蕭諾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事情的原貌。

昨日蕭諾本已打算趁夜去馬薩,馬都備好了,歐陽府裏突然來了人說歐陽奕醒了。

她只好過去查看,老夫人親自去喊大夫了,留下先前被他握着後的丫鬟和歐陽奕兩個人,見蕭諾來了,歐陽奕立刻滿臉愧疚道:“蕭諾,我不是有意如此,我那時昏着,全然沒有知覺。”

蕭諾想起他昏着喜歡握人手的惡習,擺擺手無謂道:“你便也當那次也純屬偶然吧,切莫再糾纏此事了。”

歐陽奕卻急了眼,生生憋紅了一張臉,發誓道:“我歐陽奕此生非你不娶,此事全怪我,你……”

歐陽奕看向一臉委屈的丫鬟,狠心道:“我會讓人給你百兩銀票,再讓我娘給你找個好人家,你從此不必再為奴為婢。”

淩煜聽得饒有興致,追問道:“難為歐陽城主如此癡心,你們怎麽又打起來了?”

蕭諾望着池中幾支枯敗荷葉,擲出一枚石子,石子落入湖面,濺起幾滴水花。“我說我沒有嫁他的打算,他就非要與我比武。”她轉過頭來,露出一個生無可戀的神情,“為何人與人的溝通這樣困難?”

淩煜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這事須妥善解決。你在這呆着,過會我來叫你。”

蕭諾點點頭,轉過去又擲出一枚石子,滿池衰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長長嘆出一口氣,生無可戀啊生無可戀。

所幸歐陽只是重傷加上一時情緒激動,傷口處縫合過,很快就醒了過來。

他安慰了老夫人幾句,這才哄得她帶着丫鬟出去了。屋裏只剩歐陽奕與淩煜兩人。

淩煜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門口,善解人意道:“蕭諾平時向來很有分寸,此番卻不知是怎麽了,興許是……水土不服?”他點點頭,覺得這理由十分有信服力,試探道:“她在門外涼亭中,我讓他過來跟你道個歉?”

歐陽奕搖搖頭,凄風苦雨地望過來,淩煜只覺被這目光震得渾身抖了抖,勉強維持面上關心的神情,就聽他道:“我武功太差,不怪她看不上我。”

淩煜忽然頓悟了這二人的糾葛,沉吟再三,決定不趟這趟渾水,與他商量道:“歐陽城主,我已率兵攻下了馬薩,你有何打算?”

歐陽奕立刻激動起來,他被西野國的軍隊圍困多時,淩煜不過來了幾日,已經反守為攻,順利攻下對方一座城池。他由衷地佩服了一番,轉念又想到蕭諾,面上神情更加黯然。

淩煜與歐陽奕商議多時,被挽留下來過了夜再走,兩人商議,城中留守一萬人,其餘士兵暫歸淩煜統帥,待歐陽奕傷好之後往西行與大軍會合。

蕭諾猶如別扭的孩童,在淩煜端出主帥的架子逼她道了歉後,趁夜便奔向了馬薩。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一章改了下題目,只是改了下題目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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