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挖牆腳的人

這很不對勁!

典型的亞洲面孔, 屬于這個年代濃眉大眼的周正。

但國內穿西裝的極少。

哪怕是褚懷良這種骨子裏帶着幾分混不吝的,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亂來。

頂多是把中山裝改進一下,略有點西裝的影子。

除非這人是外國來的。

而高小姐這個稱呼, 驗證了南雁的猜測。

國內可不會這麽稱呼人。

同志,才是正确的打開方式。

“我不認識你。”南雁斷然拒絕。

倒不是擔心這會是東南某個小島上過來的間諜。

但一個中國面孔的外國人, 她沒必要跟人走這麽近。

青年正要解釋, 就聽到那帶着冷淡的聲音, “而且我也沒時間。”

南雁出去, 帶上房門去找褚懷良——

一個男人磨磨唧唧的,在屋裏頭抱小雞崽嗎?

兩人住在同一層,只不過房間號略有些距離。

開門的褚懷良正擦着頭發, 看到南雁臉上帶着薄怒, 有點心虛。

他不就是洗澡的時候來了興致,唱了幾首歌嗎?

應該沒有吵到她吧?酒店的隔音效果應該挺不錯的。

“快點擦幹淨。”

南雁抱臂站在門口, 沒有進去。

酒店房間的門敞開着,褚懷良迅速的擦幹頭發, 正要打趣南雁動作快,冷不丁的看到不遠處站着的人。

西裝革履的青年讓褚懷良恍惚了下,似乎一下子回到幾十年前,看到了舊日遠渡重洋出國留學的師兄們留下的一些痕跡。

他很是友好的沖人笑了笑, 發現那人的目光纏繞在南雁身上時,心裏頭犯起了嘀咕。

“你怎麽招惹了人?”

“管我什麽事?我都不知道他是誰。”

只說想要跟自己談談, 實際上南雁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

褚懷良迅速反應過來, 這女同志那點小情緒是這個西裝青年帶來的。

“要不我去打聽下?”

“管他呢。”南雁等待電梯上來,“你要想去的話随你, 我自己出去。”

“那還是算了。”褚懷良好奇, 但好歹知道輕重緩急。

既然對方找上門來, 自然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他們其實完全沒必要這麽着急。

抻抻他就挺好。

電梯門阖上的瞬間,南雁看到青年帶着笑意的臉。

褚懷良原本以為他會追進來,沒想到電梯就這麽往下去了。

“你說他什麽來路?”褚懷良猜測了下,“香港過來的?還是歐洲那邊的華裔?”

“歐美那邊吧。”南雁也說不好,但不會是香港,長得就不像。

但歐美的華裔過來,是想要在國內投資,還是想要采購那整套的設備?

熟悉的面孔好談交情嘛。

說不定就是先遣隊的成員呢。

南雁想着忍不住笑了出來,在做生意這件事上,國內外從來都是手段層出不窮,商人的思維模式其實有很多共通之……

“不對啊。”

“什麽不對?”

褚懷良覺得南雁不太對勁,剛才還在笑的人一下子笑容凝滞,有點像是氣溫驟降,笑容凝固在臉上。

甚至更糟糕。

這是什麽個情況?

“如果是談設備采購,直接找外貿部又或者機械廠談更合适,怎麽也不會找到我。”

褚懷良也反應過來,雖說首都那邊下通知讓南雁跟自己過了來,但決定是否出售設備,那是國家的事情,他們倆誰都做不了主。

買賣人談生意肯定要找那個說得上話的人。

沒必要做這些無用功浪費時間。

所以那個西裝青年找南雁不是采購設備。

褚懷良想了下,“你家裏有出國的人嗎?”

“你覺得我家世代貧農,有出去的本事?”

自然沒有。

褚懷良想了下,“那這個人會不會跟林業有關?”

林業生前的戰友什麽的?

南雁搖頭,“林業的戰友要麽犧牲要麽退伍要麽還在部隊,如果叛逃了哪還敢回來?”

也是。

又排除掉一個答案,所以這人找南雁并非私事。

那除了設備之外還有什麽公事?

褚懷良看着南雁,“該不會是美男計吧?”

南雁:“褚部長沒打死你真的禍害遺千年。”

真的。

她是這麽容易上當受騙的人嗎?

美男計什麽的……

南雁想了想,嗯,濃眉大眼的周正,有點像老許。

褚懷良還是覺得這是美男計,“美人計用多了很容易看穿,但美男計就不一樣了,一般人也看不透啊。”

也就是遇到他這個火眼金睛,看穿了其中本質。

“為啥就沒人對我施展美人計呢?”褚懷良懷疑,他也是單身青年啊。

這有點點不公平。

南雁覺得她不該和褚懷良一起行動,真的。

會被拉低智商。

“诶你走那麽快做什麽?咱們從哪邊開始逛?”

廣州和首都又不一樣。

歐美封鎖的前提下,國內最開始僅有的一條外貿渠道是通過廣州到香港,然後再進出口商品。

後來陸續有了建交的國家,這條貿易渠道不再是獨苗苗,但依舊是特殊時期的一步退路。

再後來開始舉辦廣交會,春秋兩季的廣交會讓廣州就成了一個特殊的城市。

西餐廳、咖啡館。

有為廣交會服務的配套設施設備。

只不過熱鬧到底是短暫的,也就廣交會交易前後加期間的兩個月,平日裏這還是一個安安靜靜的中國城市。

因為靠近香港的緣故,這邊百貨公司有不少從香港過來的東西。

和櫃員熟悉的話,倒是不用票就能買到,價錢自然稍稍貴一些。

南雁在百貨公司的貨架上看到了陳列着的衛生巾。

熟悉的包裝讓她眉梢微微一挑,這名字還真是有意思。

衛生巾造出來了,但叫什麽名字呢?

這事華廠長咨詢過南雁的意見,然後在廠子裏投票決定——

中文名叫舒欣。

南雁默默給配了個廣告詞——用舒欣,真舒心。

外文名字是外貿部那邊取的——Anais。

一個法語女名,源于希伯來語中的Hannsh,寓意優雅、有魅力。

在塔希提語中,Anais表示我愛你。

而在法國推廣的時候,外貿部就曾就這一寓意打了個報紙廣告——Anais,Anais!

據說是孫副部拟定的廣告詞,南雁深深的佩服。

可真的太絕了。

擺在廣州百貨公司貨架上的舒欣牌衛生巾标價一塊,比南雁印象中的定價貴了不少。

衛生巾的成本在五毛二左右,國內定價應該是在六毛左右,并不以盈利為目的。

起碼陵縣那邊的定價如此。

廣州這邊貴了四毛。

褚懷良也察覺到不對勁,“這邊還賺差價?”

“啥叫賺差價?”這邊的服務員瞪了一眼,只是看到褚懷良那一身行頭幹淨整齊,又有點犯嘀咕。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南雁忍不住笑了下,褚懷良好歹是年紀輕輕就當了廠長的人,多少有那麽點氣場在,難怪這服務員都變成了啞巴。

貨架上不止中文标志的舒欣,還有外國包裝的Anais。

別說,賣的還挺快,尤其是有人大包小包的來采購時,褚懷良忽然間明白南雁說那個西裝青年不是香港過來的緣由。

倒也不是說話的口音,而是膚色。

那些沒有票,一塊錢一包買衛生巾的人就是香港那邊過來的,膚色像是抹了一層黃油似的。

跟西裝青年不太一樣。

“同志,香港那邊經常過來這邊買這個嗎?”

服務員遲疑了下,“是啊,他們有錢不過沒咱們的票券,就貴點賣給他們。”

百貨公司在這方面有規定,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那要是咱們的同志買的話,也是這個價?”

“咱們的同志去供銷社買呗,六毛一包有票就行。”百貨公司這邊就是專門賣高價的。

褚懷良:“……”還能這樣搞?

他還有些擔心,“那萬一有人從中當中間商呢?六毛買了八毛賣,比你們便宜。”

“被抓住會罰款判刑啊。”服務員忍不住問了句,“同志我看你像是個領導,你是來參加廣交會的?”

這年頭,供銷社的服務員那向來眼睛長在腦門上,都不正眼看人的那種。

顧客可從來不是上帝,他們才是。

但遇到幹部也得慫。

尋常人問那麽多怎麽可能這麽耐心解釋?

也就是看褚懷良長得周正,有點像是領導,服務員不敢亂說話。

變成了乖巧回答問題的乖寶寶。

褚懷良笑了笑,“也不知道國外把這個定價多少。”

南雁沒怎麽關心,華廠長應該知道,但是對他們而言,産品裝車離開工廠就跟他們再沒有關系。

關心也是多餘的。

南雁也不知道。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因為百貨公司來了幾個外國女人。

買了一大堆的衛生巾,仗着服務員聽不懂外語在那裏滿口上帝耶稣。

直呼太便宜了!

褚懷良聽得懂英語。

看着那幾個外國女人把剛擺滿的貨架掃空,他有一種錯覺,這玩意兒在國外應該還挺貴。

怕不是得有三四倍的差價,不然那幾個外國女人不至于這麽興奮。

“你說這會不會影響在國外定價的策略?”

褚懷良有點擔心了。

萬一這些外國人回國後說中國的衛生巾在國外賣高價,那怎麽辦?

好像會影響國家名聲什麽的。

名聲這種東西影響還挺大,指不定就會讓那些國外稅務部門行動,回頭說你傾銷什麽的,那就麻煩事了。

“外貿部既然敢這麽定價,自然有他們的考量,你不用擔心這個。”

褚懷良想了想覺得也是,孫副部又不是吃幹飯的,怎麽可能連這點事情都沒考慮到呢。

他可真是淡吃蘿蔔閑操心。

南雁倒是在百貨商店裏買了點東西,有些布料還是挺好看的,回頭可以讓劉煥金給林蓉做兩身漂亮的裙子。

另外就是一些巧克力糖果。

把帶的票和券都花幹淨後,南雁拎着東西回酒店。

她在酒店大堂看到了西裝革履的青年。

褚懷良看着起身過來的人,忍不住嘀咕了句,“倒是還挺有耐心,但美男計不是光靠臉啊。”

你倒是過來幫忙給拎些東西啊,體貼入微才能夠征服女人的心,懂麽?

廣交會有段時間,褚懷良倒也不着急買東西,就今天就給南雁當拎包小弟了。

大包小包的東西挺多,手指頭都勒出了紅印子。

“高小姐你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賀蘭山。”

西裝革履的青年伸出手來,然後被晾在了那裏。

南雁笑了笑,徑直離開。

褚懷良嘆了口氣,“賀蘭山先生,您覺得她哪裏長了第三只手能跟您握手呢?”

生在國外的人難道缺心眼嗎?

腦子怎麽想的,讓高南雁怎麽跟他握手?

賀蘭山臉上得體的笑容微微破碎——

他們還不熟悉,冒昧的提出幫忙的請求不太合适。

所以,自己到底還是做錯了嗎?

看着消失在電梯間的人,賀蘭山有微微的懊惱。

他真的是遇到了一個很麻煩的女士。

褚懷良在電梯間裏吐槽,“我覺得這人缺心眼,可能是覺得體貼入微這種劇本太多了,所以就想着用別樣的方式來吸引你的注意。”

肯定是這樣。

南雁看着分析的頭頭是道的人,“褚廠長,你讀大學的時候是不是話劇社的?”

“你怎麽知道?”

猜的,就你這發散思維,不去話劇社真的太可惜了。

褚懷良回憶過去,“當時學校排演雷雨,我想要飾演魯大海,結果非給我安排角色讓我演周沖,唉。”

南雁懶得搭理他,只是回到酒店房間沒多久,那位名字挺有意思的賀蘭山就又來拜訪。

看着站在門口的人,南雁歪頭刷牙,“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明天也沒什麽時間,另外我覺得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談的。”

“高小姐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的來意。”

南雁刷牙的動作一頓,轉身去室內的衛生間裏漱口,擦了擦嘴角的水漬,這才不緊不慢的離開衛生間。

賀蘭山依舊站在門外,仿佛一個極為禮貌的紳士,在沒得到淑女的允許前,絕對不會進入她的房間。

洗過臉的人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看着這位外國來客,南雁臉上還挂着清冷的笑,“賀先生你不就是想要挖牆腳嗎?這算是很難猜到的事情嗎?”

賀蘭山臉上有明顯的愣怔。

顯然,南雁猜對了。

不是自家親戚,也不是跟自己談設備的事情。

那能談的是什麽,只剩下她這個人了而已。

冷戰時期,美蘇之間挖對方人才的事情并不在少數,當然也有不少為追求種種而跑到對方那邊的人。

在這個時代,南雁多多少少也算是個人才,被人惦記上那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已經三次打照面,對方矢志不渝的找她。

南雁稍加試探,果然猜的沒錯。

“所以我能進去跟高小姐談談嗎?”

南雁笑着站在門口,“賀先生你父輩是中國人嗎?”

“我曾外祖父在1876年時抵達美國,是比較早的一批華人勞工。”

“華人勞工啊。”南雁明白了幾分,“那可真難得,我記得82年的時候,美國簽訂了排華法案,你的曾外祖父看來屬于運氣好的那一批。”

聽到“排華法案”賀蘭山微微皺眉,“時代的局限性罷了,我的父親是一個德國科學家,德國戰敗後到了美國,我的母親當時正在讀大學,在他的實驗室裏與他相識相愛。”

南雁仔細看了眼,賀蘭山的五官眉眼中看不出什麽混血感。

不過這人身上要素還蠻齊全的。

華人勞工、父親德國科學家,父母或許還是師生戀。

“是嗎?代我向您的家人問好,如果長輩們還活着的話,希望将來有機會他們能夠回家鄉看看。”

南雁着重強調了一句,“不一樣了的。”

移民一代或許還有着對故土的思念,然而到了賀蘭山,這已經是第四代。

對故土并沒有什麽感情。

從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

南雁的話讓賀蘭山臉上有明顯的愣怔,正要解釋曾外祖父去世多年,就連外祖父在前年也去世了時,房間的門從裏面關上。

震動的門扉将人阻攔在外面,還丢給了他一句話——

“不管你說什麽,請允許我拒絕。”

南雁沒想到自己倒是被人給惦記了。

不過對于賀蘭山而言,從小生活在美國,被美式的思潮所洗禮,做出他認為正确的事情這并不奇怪。

但話不投機半句多,南雁沒有要叛逃到美利堅的打算。

當然如果她去美利堅能讓大洋彼岸的燈塔國四分五裂的話,南雁倒是不介意讓自己當這個祭品。

可惜不能。

晚上的時候,身下的床都是颠簸的,仿佛還在火車上。

偏生又夢到了那個賀蘭山,他很是不死心的在勸說自己,“我只是希望你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南雁多得是機會,并不需要不需要被人的施舍。

然而這個從小生活在美利堅的人并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褚懷良吃早飯的時候看着南雁的黑眼圈,“你昨晚幹什麽去了?沒睡覺?”

“沒睡好。”

酒店的早餐還挺豐富,只是南雁胃口不佳,只吃了兩個煎餃。

褚懷良忍不住的問了句,“昨晚那個賀蘭山又找你了?”

他原本是打算給南雁送東西的,看到賀蘭山站在她房門口就沒過去。

就是不知道那人又說了什麽。

“挖牆腳的,想喊我去美利堅,要不要一塊去?”

聽到這話,褚懷良手裏的筷子落在桌上,“瘋了嗎?看他模樣,祖輩也是中國人啊!”

就算現在在國外生活,那也不應該挖祖國的人才啊。

好歹是你的母國吧?

虧得還是炎黃子孫呢,不不不炎帝黃帝沒這種不肖子孫。

南雁嘆了口氣,“又不是在國內長大的,你指望他跟咱們一個價值觀?人家是資本主義國家長大的精英。”

“一肚子壞水,果然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

褚懷良恨得牙癢癢,如果可以他真想揍那個賀蘭山一頓,“那你打算怎麽辦?回頭得跟孫副部說聲吧?”

孫副部今天下午就過來,這事肯定要跟他說,不然回頭那個賀蘭山再反将一軍說南雁主動跟他聯系想要叛國,那豈不是南雁裏外不是人,指不定還要被組織審查呢。

“說是得……”南雁正說着,一擡頭看到端着牛奶面包過來的人,忍不住國罵了一句。

真是陰魂不散。

賀蘭山很是禮貌的詢問,“方便坐在這裏吃飯嗎?”

他從來不是半途而廢的人,被拒絕了那就再努力便是,沒什麽能夠阻攔他。

哪怕是當事人的拒絕。

一時的拒絕不代表什麽,或許在自己陳述利弊後,她就會改變想法呢?

褚懷良沒好氣,不給你一拳頭那是因為我們尊重外賓。

但你算個鳥外賓,外國人的走狗罷了。

這要是放幾十年前,也是個當漢奸的材料。

剛想要開口拒絕,桌子底下的腿被踢了一腳。

南雁笑着開口,“賀先生還不死心嗎?”

“當然,我覺得高小姐也沒有那麽徹底的拒絕我,不然或許我應該被逐出酒店甚至逐出國境了,不是嗎?”

褚懷良覺得這人長得人模狗樣卻一肚子壞水,這不是在構陷高南雁又是在做什麽?

“沒有。”南雁喝完最後一口粥這才放下碗勺,“我只是想聽聽您還能放出什麽新鮮的屁話來。”

作者有話說:

褚懷良:小高賽高,優美的中國話,和你一樣優美。

二更啦

1882年美國制定《排華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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