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蔥花羊肉包和滴血買賣
五點半了。
冬天的北方,外頭這會兒依舊漆黑一片,看起來和半夜沒什麽分別。到了六點時,火車站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開始有穿深綠制服的車站工作人員現身。三三兩兩趕早車的人挑着大袋小包的陸續趕來,擴音喇叭提醒旅客車次的播音也頻繁了起來。
越是沒東西吃,肚子就越不經餓,這是一個颠撲不破的真理。
至于原因,大概只能升華到人的心理層面了。
總之,安娜現在很餓,餓的快前胸貼後背了。
昨天出發去機場前,因為起的晚了,時間有些趕,她匆匆只喝了幾口咖啡就出門了。直到現在。
剩下的巧克力早被她吃光。瞄一眼昨夜那個李梅,她還那樣木木地坐在角落裏,自己昨夜抓給她的那幾塊巧克力似乎還沒吃。
也不知道她怎麽就那麽經得起餓。
安娜有心想管她要回來,又不好意思開口。使勁咽幾口唾沫,決定還是盡快先找地方把手表賣了再說。
等到天終于亮了。她拖着行李箱來到李梅跟前,叫了一聲。
李梅慢慢擡起眼皮,見是安娜,嘴角擠出一絲勉強的笑。
“那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帶着這個箱子不方便,你要是不去別的地方,能不能先幫我看一下?我盡快回來。”
李梅視線落到她的行李箱上,點了點頭。
她的這只行李箱也是奢侈牌子。但現在除了累贅,既不頂吃,也不頂用,交給這個李梅暫時看管,安娜半點也不擔心。真要丢,那就當少了樣累贅。
安娜連聲道謝,把箱子拉到了她邊上。轉身要走時,猶豫了下,回頭又問道:“李梅,你本來要去哪的?”
李梅愣了一愣,氣若游絲般地道:“紅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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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C市,安娜知道。但什麽紅石井,她聽也沒聽過。估計是個小地方。點了點頭,“我也不讓你白幫我看行李。這樣吧,等我回來,我順便幫你買張車票好了。”
李梅定定地看着她。
安娜朝她笑了笑,轉身出了大門。
站前廣場外的路邊,已經有幾個早點攤子擺了出來你。安娜裹緊身上的披肩,抵着寒意,經過賣燒雞、賣麻花、賣包子的攤子,聞着勾人的香味,咽了幾口唾沫,朝那個起勁招呼自己的賣包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過去。
“姑娘,看你不是本地人啊!上海來的?”中年男人發着濃重的卷舌音,頭上戴了頂當地少數民族的小白帽,身上圍件油膩膩的白大褂,熱情招呼着安娜,“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羊肉蔥花包!羊肉蔥花富強粉,肉多皮薄真材料!八分錢一個,一毛五兩個!買兩個嘗嘗吧,吃了保管你還想吃!”
安娜再次咕咚咽了口口水,抵擋住拼命往自己鼻子裏鑽的那股誘人香味,陪着笑臉道:“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想問問,這附近哪裏有賣手表的地方?”
“你買手表?”
“不是。是我要賣……就是收購手表!”
羊肉包大叔一愣,哦了聲,指了指右手方向:“過去一直往前有個供銷大樓,裏頭有賣手表。只是人家只管賣,不收。你要賣,去找鐘表匠。就那供銷大樓邊上有一個攤。你過去問問就知道了!”
安娜連聲道謝,扭頭要走。
“姑娘,我說你真不買個嘗嘗?”羊肉包大叔不甘心地叫住她,“我的包子附近有名,居民也過來買。現在還早,等下人多了,你想買都買不到!”
安娜哭喪着臉:“大叔,實話跟你說,我錢包被人偷了,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吃東西。剛才向你打聽地方,就是想去把手表賣了好回家。”
羊肉包大叔一愣,閉了口。
安娜最後看了眼小推車霧氣蒙蒙的玻璃裏頭那籠掀開了半邊蒸籠蓋的包子,依依不舍地轉頭。走了幾步,聽見身後哎了聲,羊肉包大叔朝她招了招手,“過來過來吧!我送你兩個!吃了好,回上海去給我打個廣告!我姓楊,火車站南門口第三個攤子,楊記羊肉蔥花包!”
安娜看着他拿了張剪成小四方塊的報紙,給自己包了倆饅頭遞過來,喜出望外,急忙接了過來,感激涕零地道:“多謝楊大叔!多謝楊大叔!等我賣了手表,有錢了就還你錢!”
“哎,去吧去吧!不給也成!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羊肉包大叔朝她揮了揮手。
安娜再次道謝,往前走了一段路後,也不顧形象了,随便對着牆蹲到個角落裏,一口咬在白白胖胖的包子上。
噗嗤輕微一聲,包子裏的熱湯汁冒了出來,浸散到安娜的舌頭上,味蕾瞬間像是開了花。
新鮮蔥花和着純正北方羊肉,與筋道面粉混合在一起的滋味,那個香,安娜這輩子好像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她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個包子,剩下那個一小口一小口地也給幹進了肚子,舔了舔油膩膩的嘴唇,渾身力氣終于又回來了。
安娜用那張油乎乎的報紙擦着同樣油乎乎的手指,瞄見上面有一截“……開展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标題,也沒細看,找不到垃圾桶,丢在路邊旮旯裏便站了起來,朝着羊肉包大叔指點的方向一直向前走。走了大約七八百米,又向路人打聽,終于看到了一座三層高的舊式樓房,門口挂了個“C市和平街道供銷大樓”的木牌子。
時間還早,供銷大樓沒開門。安娜圍着大樓找了好幾圈,最後終于在一條巷子裏看到個疑似修表的小門面。只是門鎖着。牆上用油漆刷了一行“老于鐘表店”的字。
安娜找了個避風角落坐了下來,看着從她面前經過的人和車。
街道灰撲撲的。随着天越來越亮,上班上學的人也多了起來。街上開着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的大辮子老電車,偶爾能看到幾輛安娜也叫不出名字的轎車。除此之外,就是騎着三角架自行車的路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色匆匆。偶爾有留意到安娜的,無不頻頻回望。
街上雖然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燙她老媽年輕時流行的稱之為“單燕式”、“雙燕式”卷發和穿高跟鞋的女人。但安娜知道自己看起來,和她們就是不同。
就好像一只被丢在家雞群裏的山雞,格格不入。
等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買件衣服把自己裹起來。再這樣,她不被看死,也要被凍死!
九點鐘,太陽升的老高,供銷的門開了。但那個老于的鋪子還沒開。
安娜繼續等。終于,等到十點鐘的時候,才看到一個穿了件破舊深藍色中山裝的幹瘦老頭子慢騰騰地走進巷子,開了門。
安娜立刻跟進去道:“大爺您好。我想問下,您這裏收購手表嗎?”
老頭慢吞吞地擺出自己的家夥,問道:“什麽表?”
安娜一聽有戲,來了精神,急忙摘下手腕上的那只遞了過去,“百達翡麗。最新款。平時沒怎麽帶,就跟全新差不多。您看值多少?”
老頭看了眼手表,再盯一眼安娜。
“華僑?”
“是。”安娜順他話扯了個謊。
老頭戴上老花鏡,接過手表,拿去放大鏡看了半晌,又拆後蓋,繼續研究半晌機芯,終于擡頭,慢吞吞道:“一百。”
雖然安娜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手表不可能在這裏賣出什麽好價錢。但這個價位,實在令她大跌眼鏡。
“大爺,您看仔細了!這可是正宗的百達翡麗!瑞士進口表!怎麽可能這麽便宜?”
老頭摘下眼鏡:“姑娘,一百不少了,頂倆月工資。我知道你這是好表,識貨才出了這個價收下的。我跟你說,你這個牌子我拿出去,一百個人裏也難找到一個認識的。我賣不出去,再好的表收進來也要賠錢,你說是不是?你拿過來的要是梅花雷達,這品相我可以出到六百。為啥?有人肯出高價要!都知道梅花雷達是洋貨高級貨,戴出去比上海表海鷗表有面子。就你這牌子,我也是小時候跟我爺爺在上海灘修鐘表時看到過,一般人根本不認識。你愛賣不賣。”
老頭說完,把手表遞回來。
安娜傻眼了。
再值錢的表,它要是賣不出去,對于現在的她來說,也就是一坨能看時間的鐵塊而已。哪裏肯這麽走。賴着好說歹說,差點沒把嘴皮子磨破,老頭最後終于把價格開到了兩百。
“最高價了!你再不賣,我也沒辦法!”老頭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安娜咬牙,點頭成交。
老頭子樂了,翻開層層衣服,從捆在腰上的一只破布袋了抽出一疊大團結,一張一張地數了二十張,遞了過來。
安娜接過錢,心裏在滴血,道:“大爺,你先給我收着。別賣。我保證,等我有錢了,我回來找您再買回來。我給您加價,決不讓您吃虧。”
老頭笑眯眯地點頭。轉身收起手表。
安娜身邊留一張大團結,把剩下的一百九卷成卷,看好邊上沒人,偷偷地塞進自己胸罩裏,确保萬無一失後,才急匆匆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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