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年輕時代的老爸老媽
安娜注視着父母上橋後漸漸遠去的背影,鬼使神差一般,從凳子上站起來,尾随跟了過去。
安娜媽在學校教語文,可能早上第一節沒課,兩人似乎不急着要趕過去,下了橋并沒騎車,依舊并肩沿着路邊慢慢朝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着話。安娜爸時不時低下頭和妻子說上句什麽,安娜媽就笑,兩人光背影看起來就很親昵了。
安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頭兩人的背影,就這樣一直尾随在他們的後頭。
她知道她或許永遠也不可能沖上去告訴他們,自己是他們将來的女兒。但是即便如此,能這樣近距離地和他們再次靠近,于現在的她而言也是一種滿足。
前頭爸媽走了一段路,安娜媽大概腳累了,安娜爸就讓她坐到了後座上,自己騎上車,等她坐穩後,朝前蹬去。
安娜情不自禁加快腳步跟上。
安娜爸越騎越快,漸漸将安娜抛在了後頭,安娜忍不住跑着追了上去,沒留神腳下一個地坑,一下摔在了地上。
“爸,媽——”
摔倒的那一刻,完全沒有過腦子的,她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直到發現自己摔在了地上,邊上幾個路人用詫異的目光看着自己,這才意識到這樣是何等的愚蠢。
忍住心裏忽然湧出的那種如同被徹底抛棄了的孤獨絕望之感,忍住膝蓋和手心的鑽心疼痛,安娜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再次擡起眼睛時,前頭的父母身影已經不見了。
無視路人的目光,安娜當場便淚眼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蹲在路邊一株老梧桐下,把自己的臉埋在膝蓋上,無聲地抽泣起來。
“女同志,你沒事吧?”
安娜聽到一個聲音,擡起臉,見是個陌生的路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安娜擦了擦眼睛,從樹根下站了起來,朝對方勉強笑了笑,掉頭離去。
……
整個白天,安娜都徘徊在小光所在的那個街道幼兒園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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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幼兒園放學,家長們陸續來接孩子了,她終于看到父母再次推着那輛老鳳凰自行車出現了。應該是父親接了母親下班,又一起來這裏接小光回家。
小光被父親抱了起來,坐在自行車前杠上,安娜爸把穩車頭,推着自行車,和安娜媽媽從站在幾步之外的安娜面前走了過去。
“國強…我們學校明天放假,幼兒園也快放了……可惜你明天又要走……年底是不是又不能回了……”
邊上唧唧咋咋很吵,但安娜爸帶着妻兒經過安娜面前時,母親特有的甜糯的、帶了點撒嬌和埋怨口吻的說話聲還是傳到了安娜的耳朵裏。
父親露出愧疚的神色,低頭對母親說了句什麽,母親便笑了,眉眼彎彎,漂亮的不行。
小光忽然像是覺察到了什麽,轉過頭看到安娜。應該是認出了她,一下睜大了眼睛,出去老遠了,還是不住回頭張望。
父親推着自行車,很快随着人流遠去,再次消失在了安娜的視線裏。
……
天黑了下來。
安娜像個幽靈一樣地徘徊在自己家門口的那條巷子裏,好幾次,在那扇她再熟悉不過的門前走來走去。
這扇門裏頭的一切,她閉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來。
今年冬天仿佛特別的冷,裏面卻亮着溫暖的燈光。
爬滿了那面牆的常青藤即便是冬天,依然青翠,高過人頂的木槿卻已經落葉了。但再等一兩個月,它就會回青抽出嫩葉,然後開滿一院的紫。
她仿佛聽到了廚房裏菜下油鍋時發出的歡快滋啦滋啦聲,聞到了飄出來的熟悉醬香味。
老媽是個廚房殺手,做出來的飯菜有讓人一看就飽的功效。老爸卻是個烹饪高手,甚至比奶奶的手藝還要好。
一聞到這種熟悉的醬香味,安娜就知道廚房裏一定在炖他拿手的雞爪肘子鍋。
安娜暗暗吞了一口口水,閉着眼睛,貪婪地聞着這種熟悉的味道。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是誰呢?這麽貓這裏?幹嘛的?”
一個聲音随之傳來。
安娜回頭,借着巷子口透過來的昏暗路燈光,看見鄰居林叔手裏提了瓶酒,正朝自己家走來,吓了一跳,讪讪地讓開,往後退了幾步。
林叔狐疑地看了眼安娜,推開門進去,喊道:“老安,給你捎了瓶綠豆曲,陳了十年的!平時你可別想喝到這麽好的酒!”
“那還藏什麽,趕緊拿來呀!”父親的聲音傳了過來,“晚上燒了幾個菜,坐下來一起吃!”
“老安,剛你們家外頭有個女的,是不是找你們的啊?”
“女的?沒人找啊!我去看看——”
父親熟悉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越來越近。
安娜心髒一陣狂跳,轉身就狂奔落荒而逃,跑出巷子口,一直跑到氣喘籲籲,這才終于停了下來,彎腰撐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氣。
……
第二天一大早,路上人還稀稀拉拉的。安娜躲在昨天橋頭下的那根電線杆後,目睹父親被家人送出了門。
奶奶叮囑了一番父親,父親抱起小光,摸了摸他的頭,放下來,奶奶随後牽着小光先回了。剩下母親和父親兩人站在巷子口。
母親仿佛剛剛哭過了,雖然已經極力加以掩飾,但眼圈依然有點紅。父親也是一臉不舍。兩人相對站在那裏。最後母親擡起父親手腕上的那只上海表看了一眼,似乎催促他離開。
父親忽然順勢抓住母親的手,用力握住,又朝她點了點頭,倏然松開了,轉頭朝拱橋方向大步離去。
“國強,這就走了啊?”老唐夫婦和經過的父親打招呼。
“是,走了!”父親回答。
“走好啊,下次幾時回啊?”
“看情況……”
應答之間,父親已經從安娜藏身的電線杆前走過,上了橋,身影最後漸漸消失在了晨曦裏。
安娜回頭看向母親,見她回過了身,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媽在老爸跟前特嬌氣,永遠像個小女孩,還老愛哭鼻子。安娜記得就前幾年,她都上大學了,有一天在家一大早的想找她商量件事,到她卧室擰了擰把手,見門沒鎖,随手就推開,進去了才發現昨晚不知道啥時候出差的老爸回了,正摟着老媽并頭在少兒不宜。
當時她倒沒啥特別感覺,當做沒看見扭頭就出來了。反正他倆感情好,啥子她都不奇怪。倒是老爸老媽挺不好意思,當時就跟做賊一樣立刻分開,起床了看到她還讪讪的,估計心裏後悔死了,怎麽就忘了把門給反鎖。
三十年後,他倆的感情還這麽好。更不用說現在了。
安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文青老媽回去了肯定又在屋裏掉淚。
她強行忍住了想跟上去安慰她的念頭,目送年輕的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母親背影消失在了視線裏。
……
安娜在這裏已經停留了三天。
這三天,她像個變态狂一樣地尾随着母親、奶奶和小光,看着她們進進出出,一次次生出想要靠近的念頭,最後卻又退縮了回去。
安娜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就這麽留在這裏,哪怕都像現在這樣,他們永遠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她也只能這樣在暗地裏悄悄看到他們,她也甘之如饴。
但是現實讓她不得不打斷這一切。
雖然她已經很省了,但帶出來的錢,已經不足以支撐她再繼續像現在這樣留在這裏——這個時候的s市,還沒有那麽多的工作崗位能讓沒有正當身份的她留下來找到足以支撐她生活下去的工作——即便去國營飯店裏當個服務員,也是搶手崗位,沒熟人介紹不可能進去。
她只能先回紅石井,想辦法再多賺點錢,讓自己能更久地待在父母身邊。
她會小光可能會出事之前提早回來的。
現在,終于親眼看到了他們,知道了他們的存在,這對她而言,已經是一種極大的安慰。
……
幼兒園放假前的最後一天,安娜到s市最高級的商場裏買了現在還屬于高消費的大白兔奶糖,再次來到了街道幼兒園。
這家街道幼兒園是十年前由一個廢棄廠房倉庫改建而成的,房屋陳舊,頂上拉滿了橫七豎八的電線,裏頭的幾個所謂老師其實更類似于保育阿姨。但即便這樣,這會兒也只有那些父母在正式單位裏上班的孩子才能進,完全的賣方市場。
學期的最後一天,孩子們都很開心,在圍牆裏一塊填了黑色煤渣的空地上跑來跑去,吱吱喳喳,到處是吵鬧聲。
安娜總覺的小光似乎和自己有心靈感應。只要她出現在他邊上,他總是很快就能覺察到她的到來。
現在也是一樣。安娜趴在鐵門邊往裏看,在一堆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小孩裏終于找着小光後,他很快也發現了她,扭頭看着她。
安娜面露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小光猶豫了下,終于慢慢朝她走了過來,停在鐵門裏頭。
“讓我猜下,你叫安小光,對不對?”
隔着扇鐵門,安娜彎腰下去微笑道。
小光咦了聲,微微歪頭看她:“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安娜微笑,“你想知道我叫什麽嗎?”
“你叫什麽?”
“我也姓安,我叫安娜。”
“安娜姐姐。”
“是,我是安娜姐姐。我很喜歡你,等下我就要走了,給你買了包大白兔,你拿去吧。”安娜遞過紙包。
小光看了眼她手裏的糖,咽了口唾沫,随後搖了搖頭:“我不能要。我媽媽說不能随便拿別人的東西,更不能饞嘴吃。”
“我知道,我媽媽小時候也這麽教過我,”安娜柔聲道,“別人給你東西吃,你記住一定不能要,他們可能是壞人。但是姐姐的東西你可以拿。姐姐買了兩包糖。一包給一個比你大點的小姐姐,這包給你……”
“媽媽——”
小光忽然朝安娜身後叫了一聲。
安娜慢慢回過頭,看見自己老媽騎了那輛老爸三天前回家給她新買的女式鳳凰自行車過來接小光了。
安娜呆呆地近距離看着年輕時代比電影明星還要漂亮的老媽,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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