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傘不是給你的
九年前 西陵市
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沒有理由；大部分偏偏在天黑之後，先刮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把地上的灰塵泥沙通通卷起來，噗嗤噗嗤迎面打在路人的身上、窗玻璃上、門上，等風造勢造得差不多了，大雨再傾盆而下，不像春秋的雨那樣給這個世界留一點面子，它嘩啦啦地擊打着袒露在天際下的一切。
準高三生補習課的晚自習結束後，校門口都是急急忙忙往家跑或者鑽進父母車裏的學生，秦桉高挑的身影撐着傘，不緊不慢地走進黑黢黢的小巷。
本來小路就沒有多少人走，下這麽大雨的小巷裏更是空無一人，雨滴打在傘面上，啪嗒啪嗒、仿佛全世界只有雨聲。
第一條巷子走到頭，要拐進第二條巷子的時候一個碩大的黑影突然沖出來，秦桉腳步沒停，一直到那黑影要和他撞上，他終于聽到屬于那黑影的、沉重野蠻的呼吸聲，還有和雨聲混雜在一起很難分辨出來的鐵鏈聲。
秦桉停住了，他踩在一塊布滿青苔的石板上，鞋底已經沾滿爛泥和雨水。
他擡起頭，看到前方有人攔住的自己的路，确切地說，是一個人、和一條狗。
人沒有打傘，也沒給狗打傘，一人一狗就這樣暴露在鋪天蓋地的雨下，像雨夜裏被放出來的兩個游魂。
“今天你別想走！”
即使隔着磅礴的雨聲，秦桉也聽到了男孩扯着嗓子朝自己吼的聲音，秦桉走近了些，那男孩上身稍稍向後仰，似乎在提防秦桉要打他。
男孩叫燕十三，第一次來堵秦桉的時候就自報家門。
前幾天隔着很遠秦桉就能聽到那條大狗厚重的呼吸聲，像胖子打鼾、也像用力咳嗽咳不出來，此時一切聲音都被雨水蓋過了，秦桉低下頭，伸出手在那大黑狗濕乎乎的腦袋上摸了一把。
“誰準你碰它了！”
燕十三後退了一大步，手裏的鐵鏈連着狗脖子，大狗也乖乖往後退了一步。
“給錢！”
燕十三黑亮得過分的眸子兇悍地瞪着傘下的秦桉，秦桉也把目光從狗上收回，看向燕十三，他渾身都濕透了，頭發全都貼在臉上，過于濃密的睫毛間連着水，讓秦桉記憶深刻的一雙眼睛此刻更像是浸泡在海裏的黑珍珠；他的黑色短袖貼在身上，勾勒着還未發育純熟的青澀肢體，似乎是剛抽了條兒，還沒來得及長肉，特別瘦，但是有肌肉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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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麽養狗？”
秦桉終于開口，燕十三一頓，表情有點猶豫，似乎沒聽清秦桉說的什麽。
“你說什麽？！”
燕十三眉頭蹙着，擡着下巴繼續瞪秦桉。
下一秒秦桉上前一大步，燕十三下意識要躲，卻被秦桉一把抓住前襟，傘罩在燕十三頭頂，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僅剩一拳。
燕十三驚慌地擡起頭看秦桉，秦桉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倒沒往後縮了，就是動來動去的瞳孔暴露了他對秦桉的忌憚，胳膊微微擡起來，好像時刻在防備着秦桉揍他。除了防備還有些迷茫，他皺眉看了兩眼頭頂的傘，不太相信秦桉會給他撐傘。
“你不能這樣養狗。”
秦桉盯着燕十三的眼睛，清磁的聲音混着雨聲鑽進燕十三耳朵裏。
這不是秦桉第一次和燕十三說話。
第一天秦桉對他說“滾”。
第二天秦桉對他說“滾開”。
第三天秦桉對他說“你有病？”
第四天秦桉對他說“狗不錯”。
......
這是第七天，燕十三依然牽着狗來堵秦桉。
秦桉不知道燕十三哪裏來的信心和執着，覺得靠他和一條狗就能從自己這裏要到錢，陣仗看起來很大，實則人慫狗笨。
“給錢！給了錢我就不來找你了！”
那雙不可多得的眸子幾乎要被燕十三瞪出來，秦桉松開燕十三的衣服，熟練地反手拉開書包隔袋的拉鏈，把外婆給自己準備的備用傘拿出來扔到燕十三懷裏，低頭又看了眼狗，淺褐色的眸子裏劃過無奈，語氣有些冷：“狗會感冒。”
說完秦桉毫不猶豫撤掉燕十三頭頂的傘，獨自撐傘繼續朝前走去。
很快，大概不超過一分鐘，腳步聲踩着水漸漸靠近，“啪嗒啪嗒”的聲音秦桉想聽不見都難，撐着傘的燕十三很快牽着狗又攔在了秦桉跟前，他把傘撐得很低，傘的中棒架在肩膀上，手臂繞着傘柄，是誰都搶不走這把傘的撐傘方式。
“傘是給狗用的。”
秦桉冷靜而無情地道出自己給傘的目的：“不是給你撐的。”
燕十三愣了愣，表情變得有些尴尬，他低頭看了眼渾身毛發都濕漉漉的狗，擡起頭看向秦桉的時候眼裏都是不知所措。
“那...我...”燕十三嚅嗫着：“那傘還你。”
燕十三把還沒有收起來的傘往秦桉胸前一推，橙色的傘面和秦桉手裏深藍色的傘面相撞，但秦桉沒接。
燕十三再次暴露在雨裏，雨水一遍一遍沖刷着他的臉，秦桉看着水珠順着他的臉頰流到尖尖的下巴再滴下去，不自覺蹙了下眉。
“傘不要了，你還錢就可以。”
燕十三吃了一嘴的雨水，但還是很好地把他的終極目标表達出來。
秦桉終于有些不耐，他依然沒有接那把傘，淡淡地看着燕十三：“我再說一遍，我不欠你錢。”
“你打了...”
燕十三的情緒突然變得很激動，擡着頭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來；可是話沒說完就被秦桉打斷：“我沒打他。”
燕十三還想說什麽，但秦桉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道：“我沒耐心每天放學都要應付你這麽個人，從明天開始不要來堵我了，否則我就報警。”
秦桉低頭看了眼那條沒什麽智商的大狗：“這麽大的狗整天在全市最好的中學周圍牽來牽去，你說...”
秦桉擡眼看着表情有些緊張的燕十三，威脅的話信手拈來：“如果被曝光，那些家長會不會要求把這只狗抓走？”
燕十三猛地後退一步，手裏的傘柄也同時松開，橙色雨傘落到地上，傘內很快灌了雨水；燕十三很是用力急促地将狗扯到自己身後，臉上的表情慌措而猙獰，他的聲音比以往都要更大更激動：“你要是敢傷害它我不會放過你！！！”
那黑狗看着突然暴躁起來的主人，用腦袋拱了拱燕十三的腰，燕十三眼底泛着血紅，像亡命之徒殺紅了眼，但在雨裏更像是哭了，他死死咬着牙，整個身體因為繃着勁兒所以在微微發抖。
“那就別再來找我麻煩。”
秦桉看着情緒失控的燕十三，過了幾秒才淡淡地說。
秦桉很快消失在雨裏，地上落着一把橙色的傘，傘裏已經盛滿了水。
燕十三頹喪地站在雨裏，垂着頭緊緊握拳，一直到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他才被吓回了神，“轟隆隆”頭頂的天似乎被雷聲劈開，大狗吓得想往邊上的角落裏竄，差點把燕十三也拉過去。
“別動！”
燕十三大聲呵斥，那狗才停住腳步，可憐巴巴地看着燕十三。
燕十三蹲下把地上的傘撿起來，裏面的水倒光，躬着腰把傘柄插在狗脖子上的鏈子縫隙裏，擋住大半個狗的身體。
那狗擡起頭看着燕十三，燕十三拉着鐵鏈：“走吧，回去。”
一人一狗慢慢走在無人的巷子裏，那人清瘦的身體幾乎要被雨水沖垮，狗卻撐着一把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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