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五個對不起

西陵市的少管所設在郊區,中午從天一高中開車過去也得一個多小時,秦桉和嚴慧到的時候已經兩點多,門口有個專門來接他們的獄警,下了車後将他們帶到接見室。

秦桉心神不寧地坐着等了兩分鐘,實在忍不住又站起來來回踱步,嚴慧看着自己沒耐心的外孫,只端坐着,也沒說什麽。

五分鐘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下一秒接見室的門被剛剛那獄警打開,燕十三比獄警矮了許多,站在他身後只能越過肩膀看到一個頭頂,秦桉霎時就覺得有什麽用力擊中自己的心髒,從頭頂到牙龈都泛着酸苦。他看到獄警撤開,燕十三穿着少管所分發的衣服站在那裏,平和而冷靜,他的雙手被手铐铐着,獄警拿了鑰匙幫他解手铐,燕十三微微低下頭,配合獄警把手铐解開,然後擡頭,先看向外婆,軟着聲音喊了一聲“外婆”,又看向站在一邊的秦桉,沖他笑了下。

“哎...”嚴慧也站起來,她走向燕十三,眉頭緊蹙,走到燕十三跟前後嘆了口氣,伸出手摸了摸燕十三的腦袋:“再呆兩天就能出來了。”

燕十三點點頭,笑得腼腆,秦桉也走過去,垂着眼看燕十三,千言萬語想說,到了嘴邊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想看着他,感受他的溫度和呼吸。

“桉桉,你要和十三說點什麽嗎?”

嚴慧發覺秦桉一直不說話,便提醒他,秦桉眨了眨眼,燕十三轉過頭,目光清澈地看着他:“我沒關系,就好像在裏面休息五天,沒有人欺負我,都對我很好;平時也不戴手铐,就是出來的路上戴一下。”

燕十三看出秦桉眼底的不舍和心疼,主動說,秦桉點頭,目光複雜濃烈,嚴慧咳嗽一聲:“好的,到時候桉桉會來接你。”

燕十三“嗯”了一聲,接見時間已經特地為嚴慧延長到十分鐘,但也很快過去,燕十三先被戴上手铐回去,他的情緒很穩定,像平日裏對秦桉很乖的每一秒模樣,可他越平靜,秦桉心中的不安翻湧得越厲害,等燕十三的背影看不見了,嚴慧才冷聲開口:“桉桉。”

嚴慧當了幾十年的班主任加後來的教導主任,眼神犀利如刀劍,班裏甚至年級裏哪兩個孩子有問題一看就能看出來。

秦桉看向嚴慧,嚴慧雙眼虛虛眯着,腮幫子鼓了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桉,幾乎看到秦桉的心髒深處。

“你搞什麽?”嚴慧聲音壓得很低,這是在質問。

秦桉抿着唇,眉眼有些沉,他不自覺撇過視線,嚴慧那雙眼睛更加淩厲了:“回家!”

“我以為你長大了,不用管了,等初二之後也就沒怎麽管你。”家裏,保姆給嚴慧端好茶之後便立刻退離客廳,秦桉站在一邊,垂着頭被訓。

“不說話?”嚴慧瞪着秦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呢!我不戳穿你,自己說!”

秦桉嘴角抿了抿,聲音低沉卻堅定:“就是你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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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慧沉默兩秒,平靜後即将暴風雨來臨的危險:“我想的什麽?”

“我喜歡十三。”秦桉心裏還是有些怵的,底氣沒有剛剛那麽足。嚴慧那令人壓力十足的目光一直看着秦桉,卻沒有再說話了,一直過了好幾分鐘,嚴慧的聲音中震怒帶着無奈:“你真是長本事了!”

嚴慧這幾年身體不大好,也是因為秦桉懂事,所以對他越來越放心,學業生活上不再需要自己操心,所以她也沒以前那麽對秦桉上心了,此刻後悔不已。

“十三呢?”嚴慧逼問。

短短十幾秒裏,秦桉腦子裏劃過很多東西,比如燕十三安然接受自己的親吻、比如有時候哄好了還會主動鑽進自己懷裏、比如被逼無奈的時候小聲喊自己“哥哥”......

“不知道。”秦桉誠實地說,他眸中掠過一絲不得勁兒,自己的愛尚未能得到燕十三的回應,這件事比外婆發現他喜歡燕十三都讓自己感到無力。

“那你就給我憋着。”嚴慧命令道,她倒是從未見過秦桉這樣的狀态,沒有不聽話,但心似乎已經不落在實處,像極了自己當年班裏那些早戀的學生。

秦桉面色發灰,他“嗯”了一聲,但這“嗯”幾乎沒有聲音,嚴慧嘆了口氣:“我拆散過的情侶多了,兩個男孩子的......也不是沒有,外婆雖然年紀大,但不封建,可是你們年紀還小,特別是十三,情況特殊,我不希望你們在這種糊塗的年紀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等你們再長大一點,都懂事了,能為對方負責了,外婆也就不管了。”

“聽見了嗎?”嚴慧嚴肅中帶着一絲慈愛,秦桉眼底有些紅,倒不是因為被嚴慧罵了,而是嚴慧提到了未來,其實這件事秦桉自己都沒有想過,關于長大、關于成熟,仿佛還是很遠的事,被嚴慧這樣一提醒,秦桉覺得自己好像狹隘了,而且好不負責任。

他想象不出自己的和燕十三的未來,他沉迷在當下,沉迷在燕十三完全融入自己生活的當下,可他們還有很遠,還有幾十年,秦桉想到了這個,突然很怕在千變萬化的未來裏,自己和燕十三會分開、會陌路、會再相遇不過一個點頭。

嚴慧看秦桉沉默了,便也不再說,起身準備出去澆花,走之前又嘆了口氣:“你們這樣的我見得多了,但外婆覺得你比其他孩子要成熟懂事,也更有擔當,所以好好想一想。”

嚴慧離開了,秦桉在客廳裏坐下,落地窗外梅花悄悄綻放,在寒風裏是一抹倔強的紅,天色已晚,晚霞連綿到天邊。

秦桉坐着發呆,那模糊不清、虛無缥缈的未來讓他覺得肩上壓下一座山,可也讓他內心漸漸有了底,有了關于兩個人的、艱難的、溫馨的、也暧昧的小小藍圖。

燕十三出來那天秦桉請了假,他帶着狗從早上就到了少管所門口,少管所對面有一家小吃店,水餃、面條、包子......都是很普通的小吃,從早上開始就陸陸續續有少年從那個小門裏出來,有家人朋友來接的、一個人默默出來默默離開的、也有出來後先到小吃店吃一碗東西的;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的,少年們臉上蒙了一層灰、或黯淡或苦恹恹,沒有幾個明媚的。

秦桉牽着狗在那小吃店吃了午飯,給狗買了幾個肉包子,一直等到下午三四點,那一側的小鐵門終于又被打開,燕十三穿着自己的衣服,被獄警送到了門口,他一擡頭就看到了秦桉,然後彎起眼睛朝他笑。

那狗先撲向燕十三,燕十三俯身,一把抱住撲向自己的狗,秦桉跟在後面走上來,等燕十三抱夠了狗站起來,秦桉上前,将人摟進懷裏,摟得密不可分,兩人心髒相貼,秦桉将燕十三按得更緊,去感受他的心跳。

燕十三被秦桉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他動了動腦袋:“好悶......”

“十三.....”秦桉像久旱逢甘露,他盯着燕十三的眼睛:“以後不準讓我看不見你。”

燕十三眨了眨眼,又笑了:“我知道你很想我。”

秦桉揉揉他的頭,滿眼寵溺:“回去吧,外婆在等我們吃晚餐。”

回到家之後燕十三先洗了澡,在外婆的指示下把在少管所穿過的衣服都扔了,穿了幹淨的衣服下樓吃晚餐,吃到一半嚴慧突然厲聲道:“秦桉!”

燕十三擡起頭,不明所以地看向秦桉,只見秦桉似乎很快轉移過視線方向,燕十三又去看嚴慧,嚴慧只瞪着秦桉道:“好好吃飯,別開小差。”

幾天不見,外婆又變兇了,燕十三想。

而吃完飯上三樓的時候燕十三突然發現走廊裏多了一個攝像頭,紅紅的燈亮着,似乎二十四小時在監控,燕十三雖然好奇但也沒問,在秦桉不知為何有些戀戀不舍以及不甘心的目光下他回了房間。

夜裏秦桉翻來覆去睡不着,明明是冬天卻尤其燥熱,他狠狠錘了下床,從房間裏出來,燕十三的房門緊閉,秦桉擡頭看走廊盡頭那不識相的攝像頭,走到燕十三門口又走回自己的房間,他想着自己今天要是進去,明天外婆估計要把燕十三換去二樓住她隔壁。

可讓秦桉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明天卻再也沒有來。

秦桉去上學的時候燕十三沒有起床,秦桉想着他在少管所大約很苦,所以并沒有打擾,安靜地去上了學,可晚自習結束回到家之後他發現嚴慧還沒有睡覺,而是坐在客廳等秦桉,秦桉蹙眉,将書包挂到牆上,換了鞋問:“怎麽了?”

嚴慧朝客廳的木桌擡了擡下巴,上面除了一張輕飄飄的紙以外,什麽都沒有。

秦桉心裏打起了鼓,他朝木桌走去,邊走邊朝樓上看,問:“十三今天怎麽樣?”

嚴慧嘴唇抿得很緊,什麽話都不說。

大洋深處似乎慢慢伸出一只巨手,将漂浮在海上的秦桉用力往下拽,秦桉莫名感覺到窒息。

他拿起那張紙,紙上的內容還未看清,卻認出了那字跡,每一個字都歪歪扭扭,可一行一行很整齊,他是用直尺打着寫的。

秦桉努力保持表面的冷靜,将目光聚焦到那張紙上。

“外婆,秦桉,你們好,我是十三。

這些天謝謝你們的照顧,我很感激。

我知道你們因為我經常擔驚受怕、也承受了許多本來不屬于你們的壓力和煩惱。

對不起。

我也想過不要再惹麻煩了,可麻煩總是自己找來,好像我在哪裏,麻煩就在哪裏。

對不起。

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離開你們;我希望你們的生活重新平靜下來、也希望你們不被很多不好的人打擾,你們特別善良、人特別好,不應該承受這些。

對不起。

外婆,你要照顧好身體,等我有機會再回來看您,希望您比現在還要健康。

秦桉,你是我最敬佩的人,我最舍不得你,可越是這樣,我越有負罪感,對不起。

我走了,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會生活得很好的,也會照顧好自己。

謝謝你們,也對不起你們,再見。

十三 留。”

那封稱不上信的信花一分鐘就能讀完,可秦桉反反複複讀了半小時才讀懂,嚴慧一直沉默着坐在邊上,盯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時不時嘆氣:“這麽冷的天他能去哪......”

“我要去找他。”秦桉放下那張紙,眸底染着狠戾的紅,他聲音泛啞,整個人像只被關在大小不适合籠子裏的猛獸,似乎瞬間就要沖出牢籠。

“你去哪?”嚴慧理智地問。

秦桉盯着嚴慧,語氣激動:“你不是有公安那邊的人嗎?查監控!一定能查到!”

嚴慧搖頭:“這件事我不想插手。”

即使她心疼十三,但這是十三自己的選擇,嚴慧決定尊重他。

“為什麽!他哪兒都去不了!他沒錢,只有一條狗!他那麽小,懂什麽!”秦桉幾乎在嘶吼,那張紙重新被他拿起來,揉成團又被抹平,一字一字都像箭一樣刺進秦桉心中。

嚴慧盯着自己快暴走的外孫:“十三看着小,可想得比你明白,也比你懂事;這件事是他自己的選擇。”

嚴慧也有情緒波動,但比起秦桉,她冷靜多了,燕十三這孩子從出事之後就一直很乖很平和,大概早就想好了要怎麽做。

嚴慧步履蹒跚地回了房間,秦桉睜眼看着蕭瑟的夜色,他渾身的血似乎都在顫抖,要沖出皮膚那樣瘋狂,可他該去哪裏找。

他明明還在展望未來的,在規劃兩個人的明天的。

可這明天突然像鏡中花水中月一樣,變得完全不切實際,因為另一個人突然棄他而去。

睜眼睜了一夜,秦桉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想笑,燕十三用五個“對不起”和自己說了再見,真諷刺,秦桉要什麽對不起,他要的是另外三個字。

可燕十三不知是不懂、還是別的什麽,他似乎一點點都不留戀。

天色青白,淩晨的溫度是一天中最低的,可是他能在哪兒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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